《如雪如山》Epub-Pdf-Mobi-Txt-Azw3 下载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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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

豆瓣评分无

 

生活中,,都是极其常却又无法忽 之物。那如雪般碎的日常和如山般刻骨的往,几乎穿着每个女性的生命记忆。《如雪如山》正是一个个以女性述的关于女性生存故事的隐喻

 

作者天翼以敏感善察的心思和细腻锋利的笔触,通七位女性主人公的人生断面,梳理出名“lili”的女性成史:她可能是春运火上坐在你面的恬静女学生立立,也可能是在医院中与你擦肩而过怀儿、正为产后抑郁症所苦的俪俪可能是住你家隔壁已步入老年的失独母亲丽丽……累与扎,以一种透烈的穿抵达了生存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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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座?你票呢?我看看。 她说,我自己的票是无座,不过这个座位是我同学的,她让给我了。 那你同学咧? 我同学下车了。 她下车了,这座就谁坐了归谁,你说对不对? 立立怔住。她提前怕起来,心口滚过一丝寒气。前半夜的“旧人”只剩那个戴金项链的男人,她投出最诚挚的求助目光,软着声说,大叔,求你了,求你了,你给我做个证明,是不是我同学把座位让给我了?刚才我是不是一直坐这里? 那人低头从塑料兜里又拿出一颗蛋,转着圈在桌沿上磕蛋壳,不紧不慢地看她一眼,是你同学的没错,可人家说得也没错,你同学走了,那就是没主的座,你是站票嘛。你们大学生,读过书,讲道理的,对不对?许你坐,不许人家坐?没这个理嘛。 毛背心男人点一下头,哎,大哥这句话公道。 立立说,不是!她鼻子酸胀了。我就去上个厕所,我放了件衣服占着座的。 你衣服呢?……哦,在这儿?那我没看见,反正我过来的时候,这座空着。 紧里面抱孩子的妈嘟囔,哎呀,欺负人家小姑娘…… 毛背心男人胳膊叠在胸口,头往后仰,抬高的下巴让他有了一副坐在自家藤椅上的主人翁姿态。他和蔼地说,你要能等呢,我中午两点下车,我下车了,这座还归你。你要不愿意等呢,赶紧再去找个座吧。他很耐心地授人以渔:我教给你啊,你去挨个人问,问那些人,您哪站下车啊,人家要是说,我下站就下,那你就站在旁边等着,等人家下了,你不就能坐了嘛。快,快去吧!他像打发一个烦人的孩子一样叹口气,闭上眼了。 立立呆站了一会儿。没人看她,母亲注视婴儿;睡的人继续睡;“金项链”吃茶叶蛋吃得打噎,拧开保温杯喝一口水——那是立立帮他打的水;毛背心男人嘴巴微张,快睡着了。 她低下头,拖起行李箱,手臂上挂着羽绒服,走了。 车上还是满当当的,她只能提着箱子走。地早被圈完,洗手池上都坐了三个。被她惊醒的人催促:快过!快过!她被催得停不下脚,只能不断地“过”。走过一个车厢,又走过一个车厢,终于在车厢连接处看到稀疏的一块,几个人坐在蛇皮袋和塑料桶中间,揣着手,垂头打盹。 她摇醒其中一个,问,这是您的桶吗?……您把两个桶摞一起,行不行?……谢谢谢谢,您不用动,我来我来。 一个桶的空间,放个箱子,还剩一小半,立立慢慢坐下,尽量蜷紧腿。坐了半分钟,她就知道为什么这里人少了,因为冷。风从数不清的方向呼呼吹来,她穿上羽绒服,拉链拽到头,趴在箱子上。这里没灯,比车厢里黑,一个角落里有咔嗒咔嗒的声音,回头看,一个坐在睡着父母身边的小孩,聚精会神地扭动魔方,置流到嘴唇的鼻涕于不顾。 对孩子来说,贫穷是一桩游戏。他们刚来到人生之中,就像旅行者初到某地,疮痍也被新鲜感美化成风景。即使一无所有之际,他们还有自己,肉体和五感都是玩具。 她把眼皮压在手臂上,安慰自己,只要闭上眼,黑跟黑也一律平等。像刚才那样睡睡醒醒,过了一段不知长短的时间。她没掏表,想把看时间留成一项盼头。后背疼了,就换姿势,最后她发现,跪坐着,屁股歪在一个脚跟上最得劲。 以这个姿势,她睡得最长久。再醒过来是因为手被踩了一脚,她“哎”一声,猛地直起身子,疼得心突突跳。眼前都是腿,人们正准备下车。男孩被父亲拽着胳膊走,手还挣扎着去拧魔方。她刚才睡松散了,手耷拉下来,伸到过道上去了。 手背上半个水波纹似的鞋印,两个指甲紫红。她用另一个手的手心揉掉鞋印,捧起手来,吻了一下,再吻一下,手以为有人来慰问,还有软软的嘴唇来哄,不好意思了,就疼得轻了。 她侧过身坐着,横起胳膊肘,拿那个尖骨头冲外,有腿凑过来,就泄愤似的恶意一捣。想来是疼的,但那些腿竟都顺着她的劲儿退避了,上面的嘴也都不说什么。 这一夜的种种,才是真正的生命科学。要恶,要稳准狠,才能不吃亏,不受罪,才能有地盘,有座位。火车是一座上大课的阶梯教室,一切“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在这儿吃一堑长一智,一切薄脸皮都迅速厚起来,有些是真厚,有些是挨了掌掴后的肿。 车再开动,推小车卖饭的女列车员出来了,走走停停,一路吆喝:吃早餐了,热稀饭热包子有需要的吗?刚出锅的热包子。 她原计划的早餐饼干在箱子里,但她狠心买了个包子吃。两只手都裹上去,手指把包子全身爬个遍,贪婪地吸收那点热力,毕竟那是它唯一的优点。 吃完正喝水,听到几米外有人说,这位旅客请让让。她埋下头,希望过道里的光再暗一点。然而他在她眼前停下,诧道,同学,你怎么在这儿? 她只好抬起头,一笑,感觉笑得面目全非。我去趟卫生间,座位就让人给占了。 他两个袖子挽着,露出手腕上一根细红绳,手里提个铝水壶,表情并不意外,点点头。你还是没经验。 她说,是啊,我第一次自己坐春运的车。 他说,要不然这样……后面厕所方向有人喊:嘿,水呢?他回头应道,来了!转身大步走了。 一走走了好半天,“这样”是“怎样”,四十分钟之后才接上。这时她已经用纸巾蘸着保温杯里的水,把脸擦了擦,又蘸湿另一张纸,把牙齿也擦了擦。他用“请出示车票”的语气,淡淡说道,你过来,跟我来。走出两步,他回头一看,又说,箱子拉上啊。 她跟在他身后,穿过晨光充盈的车厢,原来天已经这么亮了。睡得气色一新的人们都起来了,吃泡面,吃红皮火腿肠,嗑瓜子,望风景,聊天,打扑克,昨夜那幅凄惨的“地狱百鬼图”宛如幻觉。地上的人自动直起来,给列车员让路,他走得很顺,很快。 她想起连一句“去哪”都没问,又想,反正去哪都比刚才的地方强,不可能更坏了。 最后他停在乘务室门前,从腰间卸下钥匙,打开门,说,进来吧,箱子搁外面。又在她背后说,嗨!坐下呀,就是让你来坐的。 她慢慢转过身,怕坐空了似的用屁股谨慎地找椅子面,坐下了,只觉得四面墙壁压迫而来。这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还小,门口的他显得非常高,光都挡住了,她仰头说,那你怎么坐? 他说,我不坐,我还得去搞车体卫生。应该是半小时签一次厕所,我已经落一次了。你放心待着吧,詹立立同学。哦,对了……他探身把墙上的制服大衣摘下来,展开,给她往背后一盖。你披上我的衣服,省得外面人看一个穿便服的人坐这里,探头探脑的。 衣服很重,像个人扑在身后,袖子从肩头垂下,衣领子硬硬的,一扭头,腮帮上的肉被戳得浮起来。她说,好。 他又从桌上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时刻表,你就假装在背时刻表!说完哧地笑一声。她看一眼时刻表,右上角有几个潦草的字,指着问,这是你名字? 想问我的名字,直接问就行。我叫左一夏,上下左右的左,不顾一切的一,春夏秋冬的夏。说完他目光在四壁依次打个转,从她眼里看来,仿佛是默默地托付,托这屋子照料她。最后他低下头,弯曲食指在桌面笃笃敲两下,代替一句结束语,转身走出去,从外面关了门。 又等了一阵,她才把腰背软下来,品尝心里的窃喜。天,竟然!……竟然这样稀里糊涂地坐了“包厢”!祸兮福之所倚,苦尽甘来!这种甜蜜类似在黑夜森林里苦熬一夜,忽然见到一座亮晶晶小房子,墙是奶油饼干,窗玻璃是透明的糖。 她一点点往后靠,后背还不太敢放松,两腿在桌下伸开,心里盘算等开学了,再见到孙家宝,该怎么讲这件事,说出他的名字,又不暴露炫耀的心思。 刚才他给她披大衣时,没注意她还穿着羽绒服。这会儿她自己折腾,先都卸了,再把大衣重披上。这么近,能嗅到那种很久不洗的气味。这制服自打发下来,不知道经过水没有?!她想起她妈常说,世上没有香男人,尤其单身汉;男人都跟淹死鬼投胎似的,跟水有仇。 火车噌噌往前跑,窗外太阳不高不低,像一颗情有独钟的眼珠,死死盯着火车看。她拉掉颈上戴了一夜的围巾,挨皮肉的一段是热的,不挨的部分是凉的,它缓缓爬下来,像条蛇游进手里。围巾外套放哪呢?挂着当然不行,太显眼了,放桌上也不好,太添乱,太不识相,最后还是搂在怀里。 上午慢腾腾地过,人们从门外过,都往里看。开始她有点羞涩,后来逐渐感到享受特权的愉快,就挨个看回去,再后来她故意把大衣褪掉,让人去猜为什么一个穿便服的人能坐在乘务室里。黑沉沉人流里,出现一朵大粉牡丹花,下面一张小脸,手指搁在因惊讶而微张的嘴唇上,她朝小女孩一笑,抬起手摇摇。 偶尔他也经过门外,透过玻璃递个眼神给她。昨天晚上她那么盼着见到他,跟他说话,现在却盼望他一直这么忙,忙到她下车。 但他终于回来了,开门进来。她慌忙站起身,他不耐烦地皱眉毛,哎呀!你坐嘛!我又不是老师,要点你名回答问题。说完他自己笑了。 虽然不让她起来,但他也不出去,只站着,盯住地面想事情,好像等着地面长蘑菇一样长出椅子来,两手慢慢把挽上去的制服袖子抹下来,袖口边一点点扑打平,红绳盖住了,又掉出来一点。 她说,那咱一起坐吧?你们这椅子比外面的宽好多。他说,行,你不怕挤就行。 宽归宽,坐两个成年人还是欠点,他坐外边,身子斜出去,两腿分得很开支撑体重,跟此前她坐的姿势差不多。近处看,赏心悦目的变得有点恐怖,挨着她的是他左半脸,眉里那颗小小的灰珠子,简直呼之欲出,下一秒就要像果子似的掉下来,掉到她怀里了。 不能干坐着,她生怕冷场,主动找话题,问,你们在车上都忙什么啊?他说,就你看见的那些活呗,调整行李架、安全宣传、乘降组织、客伤卡控、卫生清理、查验票证。 又问,你们休息是怎么休息?他说,上几天班歇几天,上四休四。 又说,你这间乘务室真整洁,是要求这样吗?他说,对,是要求,不能放私人物品,只能放一个洗漱用品盒、一个饭盒、一个水杯。连药瓶、茶叶都不能放。有暗访组的人专门检查这个。 他有问必答,但不发问,答完就闭嘴,嘴角有点笑意,两手支在膝上,好像故意看她到底能提出多少话题。 眼看问答成了记者采访,她也想不出别的问题了,就给他讲家里的事。不是她自己的事,是家人常给她这一辈小孩讲的,两个关于火车的故事,两个历险记。 第一个历险记的主角是她姥姥。她大姨调动工作到新疆,在那里结婚,怀孕。她姥姥坐了六天七夜的绿皮火车,过去照顾女儿。伺候月子,带奶娃。娃娃过完百天,她大姨说,妈,你把孩子捎回老家吧。她姥姥又坐了六天七夜的绿皮火车,抱着外孙回去。回程跟去时不一样,车里闷热,婴儿贴着大人皮肉更热,哭得哇哇的。她姥姥把孩子放在座位上,自己坐在地上给他扇扇子。该喂奶的时候,央人帮忙打点开水,用铝饭盒沏奶粉。带着孩子不好便溺,她姥姥就几乎不吃不喝。饶是如此,垂头打盹的工夫,孩子还是丢了。她姥姥把半火车的人都哭起来找孩子,终于在下一站停靠之前,找到了。孩子已经被灌了一点酒,睡得死死的,所以不哭。偷孩子的是个农妇,当场下跪,哭着说自己十年生不出娃,快被丈夫揍死了,这趟本来是打算坐车去上海,看看小洋楼就跳江自杀,见着个大胖小子,心里一爱,就犯了糊涂……那酒呢?酒是预备喝了壮胆的,不然怕自己舍不得死。她姥姥跟乘警说,算了,同志,也怪我自己没看好。带娃的人,咋敢睡死了呢。都不容易,莫拘她了。又问那女人,大侄女,你回去的车票钱够吗?不够我给你。 第二个故事的主角是她堂姑,也就是她爸的堂姐。一九六六年,她堂姑上中学,十五岁,正跟同班一个男生偷偷谈恋爱,俩人好得山盟海誓。全国中学生搞“大串联”,那人喊她堂姑一起去北京,说他们坐火车不要票,可以看完天安门,再一起下苏杭玩玩。她堂姑动心了。两人跟着别的搞串联的同学,在车站申请了车票,上了去北京的车,在火车上待了五天。第三天,一车的人都没吃的没喝的,有的女孩子渴得直哭。车里闷热,她堂姑中了暑,差点晕过去,被几个男生举到行李架上躺着。夜里火车停在一个小站,各学校都派人下去找吃喝。她堂姑学校的人从老乡家里“借”来了一堆橘子,回到车上,十几个人分。她堂姑的男朋友说,她睡着了,她那份给我吧,我帮她拿着,等她醒了给她。她堂姑从行李架上往下看,看到那男生背过身,把那份橘子塞进嘴里。回来之后,她堂姑再也不吃橘子,也不再谈朋友。拖到四十,才被家里逼着,跟一个离过婚的厨子结了婚。 她讲得嘴都干了,讲完,见他不出声,心忽然虚得慌。幸好他终于评论了,说,你姥姥人真好。你堂姑姑啊,要让我说,有点“各色”。她说,嗯,是有点。他说,女人性格那么……那么烈,对自己也没好处。她后来真的一口橘子也不吃? 嗯,不吃。 那,橙子吃不吃?柚子吃不吃?橘子味芬达也不喝? 她模糊地笑一声,有点不悦,以及失望。这种以一辈子为主题的故事,聆听者即使出于道义和礼貌,也该给出一些沉痛的感慨,提这样半开玩笑的问题就过于轻佻了。 他察觉到她的不悦,起初似乎打算沉默一阵算数,但出于好胜心,或是别的心思,开口解释:我是觉得,人生在世,哪可能什么都合心意?受了点挫折就伤心,就决裂,哪能决裂得过来?比如我吧……他像激动了似的转过身,差点跟她脸挨脸。我本来打算念表演的,中戏、上戏、北影,都去考了,离家出走去考的。复试通知书都拿到了,但是怎么样呢?家里不同意,我爷我爸都是铁路局的,他们想要“铁三代”。我一提上电影学院,我妈就躺炕上不起,一躺一天,拿枕巾擦眼泪擤鼻涕,脸色煞白,跟活不了似的——她有心脏病,室间隔缺损。我爸,跟我说着说着,就能一耳光扇过来。嗨,最后我老老实实干了客运,他们总算舒坦了。我呢,一天天熬得想卧轨。刷厕所有多恶心,你都想象不到,有人能把屎喷到墙上去,有人能拉出跟蹲坑平齐的一池子……哎呀,对不起,不该跟你一个女孩子说这些。 她说,不不,我愿意听,你说得对,是不可能什么都称心,不过委屈的尽头是福气,你放心…… 放心什么呢,她又说不出了。他苦笑,眉毛往上一跳,表达获得知己的小小振奋,灰痣一闪。如他所愿,她打量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复杂。一个人有恨,有痛苦,有夭折的梦,就显得深刻了,此前或有轻狂,也是佯狂抒愤。同时她又觉得惭愧,他如此“交底”,亮出见骨的伤口,而她连自己是过继女儿这事都没说。好在,时间还有…… 他看看手表,站起身说,你坐着,我去餐车吃个饭。你饿吗? 她说,你不用管我,我有吃的。他点点头,也不多问,从架子上抽出个旧饭盒,走了。 这种态度让她放了心:他也没“那么”热络,还没有殷勤到给她张罗饭。估计他这样帮过很多人,反正乘务室他坐不住,不如做做善事,选个最合眼缘的、最可怜巴巴的无座的人来坐。有善意,但有限。唯其有限,反而让人释怀。 她推门出去,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掀开盖子,取出一个纸碗方便面,到茶水炉里冲了开水。泡面那种虚张声势的香味,本来可供好好咂摸,但她心里有事,面还没软,就嚼蜡似的吃进去了。 肚子一饱,困劲就拱上来,身子乏得一阵阵要蒸发似的。她用围巾垫着手,趴在小桌上,几次呼吸间就睡着了。睡得黑沉黑沉,直到一声门响,她猛地直起身,眼珠因为压得充血,一时看不清,只见他高瘦驼背的影子进来,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睡吧睡吧。 她依言把头搁回小臂上,这次让开眼睛的位置,只压住额头。模糊感觉到身侧被轻轻挨碰着,知道他坐了下来。 但她继续做梦,梦像扯不下来的围巾,把她通身缠住。已经是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张奇大无比的圆桌,桌边坐着她爸妈、她大伯大伯娘、戴还珠格格发卡的小女孩与她怀孕的母亲、孙家宝、“思想者”、金项链男人,还有姓左的列车员,桌上中央一盆红光夺目的荤菜,是一只奇大无比的整鸡。她想吃鸡翅,特别特别想,只忍着不开口,她爸妈小声说,对了,女娃娃就得腼腆点,吃亏是福。孙家宝却劈手抢了一只鸡腿,那小女孩说,妈我也要吃鸡腿!她大伯娘夹了一筷子,悄悄从桌下塞过来,放在她腿上,一团热乎乎,她低头一看,竟是蜡黄的鸡爪子,几个趾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张着…… 她醒来,腿上热乎乎的,还在。她瓷住了,一动不动,视野渐渐清晰,梦里的是鸡爪,现实中的是人手。还在动。 那只大手,伸到她腿上堆的羽绒服下面,正摸她的腿。五个指头以温和的节奏,一紧一松,松的时候手掌揉动,压进肉里。紧的时候指尖陷下去,把肉稍微揪起。像有经验的主妇搋面,知道力量才是最顶用的酵母,不慌不忙,专心致志,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一句不容置疑的祈使句。 那手指又长又有劲,一张,一收,一旋,罐头就都开了,没有哪只罐头是它拧不开的,也没有哪个大腿是它拧不过的。 搋完一块,那手爱惜地轻轻摩挲两下,又换一块,让刚才吃足力道的面团自己饧一会儿。这次它选的地方更靠里,布料底下是更肥沃更松软,也更敏感的一块。平时她自己的手碰到那块,都会酥那么一小下。那手指一使劲,就有一条针那么细的小蛇,噌地从后背蹿到头皮上。 但她仍然瓷着,一动不动。瞪圆的双眼悬在半空,人也悬在半空。震惊造成的麻醉状态过了,她脑子里净是雪花,电视没信号那种雪花。 雪花底下还剩一点点信号,仿佛远方传来的缥缈声音说:他是喜欢我的,太喜欢我了。他喜欢我所以才摸我,他以为我肯定会乐意,他心里想的是提前摸他未来的女朋友……可另一种无声的噪音越来越响,那是屈辱与气愤的叫嚷。 她想要一跃而起,想要破口大骂,甚至提前为那些幻觉张嘴喘起来。 悬在半空的那个自己却两手齐出,把脑袋死死摁住,摁在折起的小臂上。 ……你要想明白了,如果撕破脸,就得走!走出这个明亮舒适的地方,走回无所依靠、无可归属的浊臭里,重新用两只刚消肿的脚站着,痛苦地站着……人的灵魂要学会跟肉体断绝关系,这是生命科学的新考点。懂了吗?想通了吗? ……换吧,值得。 她的呼吸慢慢平息下去,心想,这倒不错,家里可以传下去的火车的故事,又多一个了。 二十年后她给别人讲这故事的时候,总会嘴角往下撇着笑,说:老娘卖半条腿,换个包厢软座,值了。再说,隔着牛仔裤秋裤,他个傻×能摸出啥来?…… 那时她已经跟好多人“换”过了好多次,有的值得,有的不值得。她将为自己能笑得出来而欣慰,而悲哀,而前仰后合。 而此刻,在冬日的火车上,詹立立一动不动,唯一动的是她的眼睛。她啪嗒一声关闭眼皮,犹如一个冷酷的旁观者,看着窗外一桩唯她可见的暴行,啪嗒一声拉拢了窗帘。 她平静的后背和肩膀,掩护着一切。 门外走过的人,看到两个人并肩趴在桌上午睡,共披一件大衣,就跟同伴说,你看列车员也真不容易,家属也没座位,跟着一起挤乘务室。 ……就当免费按摩!要是什么都不想,还觉得有点舒服呢,说不定还能睡一会儿。她跟自己这么说。但喉咙里仿佛炸开一个冰凉的催泪弹。眼珠发热发胀,有沉重的两颗水珠冷却成形,一跃而出,挣脱眼眶,从黑暗跳向黑暗,坠落下去。 地上的血 第一眼没看到继父,粒粒心头一松,像发现考卷第一题里没出现复习盲点。母亲王嫦娥的新丈夫才半年新,她还没能自在地跟他近距离谈笑。 她推着行李箱,走到车站出口,看到几步外母亲独自站着,挥手。每次从工作的城市回乡,感觉既像要进考场考试,又像要面对一张等她批改评分的试卷。她草草朝母亲笑一下,就眨眨眼,把目光焦距打散。长久分离之后,猛见面的第一眼,最难受。母亲双手插在外套兜里,有点驼背,穿着浅紫上衣,灯芯绒白裤子。陌生感强迫她以评卷人的目光承认那是个瘦削的半老女人,美貌丰饶所剩无几。她低头推行李箱,把车票按在扫描桩上,咬牙熬过心中酸楚。 滴一声,自动开合闸门打开。她走出去,母亲迎上来,伸手搁在她扶箱子把的手上,两人各自转个身,并肩往前走。母亲的身子是转过去了,但眼睛还留在她脸上,用力看完长长的一眼,才笑道,行!脸色挺红润,身体没问题。又说,你杨叔去超市买鱼了,晚上他做饭,他烧鱼好吃。 她九个月没回家了,反正理由要找,总会有。确实太久了,她和母亲在电话里说着说着,两人都小心起来,都觉得自己是做错事应该心虚的那个。现在真的见面,感觉像一咬牙跨到冷水喷头下面,倒也没那么糟糕。 母亲把箱子拉到自己外侧,用靠外那只手抓着,一只手插进粒粒的胳膊和身体之间,顺着小臂滑下去,五指插进她五指之间,像要好的中学生牵手逛街似的,十指紧扣。 她们站在通往地下的通道里,排队等出租车,她把手指退出来一点,拇指摩挲母亲的几个指尖,摸到干枯发硬的皮肤和指甲。她用自己的手把母亲的手举到眼前,抖动两下,以谴责的语气说,你看看!我给你寄的马油护手霜都白寄了!不是跟你说,一到秋冬就每天抹吗?你都抹哪儿啦? 有很多人怯于亲昵,就用埋怨代替亲昵。母亲笑道,我在抹呀,可是总在厨房里干活,手总要沾水,又不能洗一次手抹一次护手霜。 粒粒说,“总在厨房里”是怎么回事?杨叔拿你当灶火丫头使唤啦?那我可得跟他说道说道。她特意把这句说得更像玩笑话,搅拌上一点技艺生疏的娇嗔。母亲的笑却没了,低声道,别这么说他……你杨叔对我挺好,绝对比你爸好。 轮到她们了,穿荧光背心的人打手势让她们上后面一辆出租车。母亲坐定后说出地址。那个地址粒粒知道,它曾以文字方式出现在她手机里,“我们刚买了新房子,地址是……”,并送上了她的祝福,“祝贺你,妈妈,开始新生活吧,为你自豪,为你高兴”。 车外故乡已入深秋,下午的天空不明不暗,灰色穹隆边缘一圈玫瑰色的光,街边建筑物大多与记忆中无异,只是旧了一层,像用久了的家具,不够体面,但有种亲切劲儿,让人不忍心嫌弃。司机把车开得很快,转弯处她身子歪倒,倚靠在母亲身体侧面,特意多靠一会儿,再慢慢直起身子。她几乎不说话。司机是家乡常见的那种爱用闲聊让耳朵忙碌的人,他用纯粹的乡音跟母亲聊天,评论到某个本地刚落马的腐败高官,用了一个方言词,“不够揍”。 母亲点着头,又把那词重复一遍,表示称赞这词用得切。她一下没听懂,思绪一顿,去回忆那个词的意思。其实每次回家,都是从坐上火车那一刻开始的,像彩排,或模拟考,满车厢共享终点站的人也共享籍贯与口音,人们互相打招呼,打听居住地和出行事由,口音以彼此为酵母,痛快淋漓地膨胀。大部分乡音像不体面的内衣,在腰间皮筋上印一圈牌子拼音。在她工作的城市,人人都把口音藏得严实,像用漱口水和口香糖掩藏口气。 每次她回到这样乡音肆虐的空间,都有奇异的感觉,仿佛清晨出去跑步之后,又回到光线昏暗、空气热浊不新鲜的卧室,一阵不适,一阵无法抗拒的亲切。她也想以乡音说话,又怕生疏了,弄得不伦不类。 继父杨器和他那一口教师水准的普通话在防盗门后等她,她们走到倒数第三级楼梯时,门忽然开了,准得像蓄谋的埋伏。继父笑得很焕发,像所有沉溺家庭生活的男人一样,穿着手织毛裤和毛背心,毛裤膝盖处撑出两个鼓包,他搓着手说,粒粒,欢迎回家! 她说,杨叔好。一瞬间,她有个很舒服的错觉:她们是来走亲戚的客人,坐一会儿就能走了。但母亲说,老杨,快来提箱子呀。 跟继父说话,母亲会把带点乡音的口音换成普通话。这个习惯是他们谈对象时确立的。很多事和印象一旦成形、固定,就很难改动。你第一次见到某人,他戴着眼镜,日后再见面,如果他不戴眼镜,你就会怎么看怎么别扭,替他觉得眼睛四周空得奇怪。母亲第一次见杨器,被他带得不由自主全程讲了普通话,此后她就必须给口音戴着矫正套了。 粒粒走进屋里。这就是新夫妇卖掉各自原住处,合资买的新家,两室一厅,墙上挂着两轴灰绫子裱糊的字画,铁艺吊灯里灯泡都是新的,一点阴翳也无,一切晶亮洁净,有种振奋而美好的意图。继父把箱子提进来,贴墙放好,笑道,粒粒,觉得我跟你母亲布置得怎么样?他的银发在吊灯的稻黄色光里闪动。 继父绝不是故事里的反派,相反,他像是电影里无可挑剔到只能不幸横死的正派配角。工作上,他在市重点中学当了三十年历史教师,奖状拿了一尺高;私生活方面,他伺候糖尿病妻子八年,是任劳任怨的模范丈夫,妻子去世,他又做了七年洁身自好的模范鳏夫,直到独生子臻儒大学毕业工作才再婚,任谁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不抽烟,偶尔喝点自泡的枸杞江米酒,五官规矩无奇,并不比真实年龄显老,唯独头发颜色跑在了前面,是全白的,没一根杂色,纯得像棉桃、雪、银丝面、鹅绒、白龙马。白发是衰竭的象征,是“坏”的,但一切坏达到一定纯度便有了审美上的意义。银发加上他长年在温室似的学校里养出一种宁静谦和的神情,就成了仙气。 奇特的发色,让他成了学校里不大不小的明星。有领导来视察,要做公开课,杨老师总会代表历史组出战。粒粒也曾坐在公开课的教室里,照安排好的次序举手,让杨器点她名字,站起来回答一九三三年罗斯福新政的三大内容。 一年前,母亲经人介绍,跟比她大两岁的杨器开始谈对象。粒粒第一次见他时还叫“杨老师”。他笑道,你都毕业十年了,以后叫杨叔就行。母亲带笑瞥了他一眼。她便知道,他们已对“以后”达成了默契。 普通人身上,只要有一点超出平均水平的特质,足以让他的伴侣尝到虚荣的快乐。母亲第一次带他参加家族聚餐,亲戚都夸:哎呀,杨老师这头发,跟他的名字似的,倍儿洋气!中央台以前有个白头发主持人,主持科教栏目的,叫嘛来着?杨老师比那人气质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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