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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的签名》内容简介

尔玛渴望成为一株植物。

她的头脑像叶脉一样清晰，如花朵结构般精准。

她的一生就像植物，自由纯粹，纵情生长。

她是理性敏锐的植物学家，牵着系彩穗的小矮马穿行广袤森林，窥测巨石苔藓群落里细小无声的辽阔宇宙，在蛮荒海岛与螃蟹、蜥蜴和霉斑安然共处，在弓箭般的城市走过几十座不知名的桥。

洞察植物最微妙的秩序，却看不透所爱之人的内心。

与性情迥异的绝美女孩结成姐妹，却大半生无话可说。遇见了今生唯一的朋友，却动过杀念，但仍无法不爱她。

在最好的年华，留守陪伴缔造植物贸易王国的父亲，却不知他心底最骇人的秘密。如愿与明亮清澈的挚爱结为伴侣，却不得不舍弃他的爱。

她花了一生时间，尝试如何爱和理解他人。

《万物的签名》作者简介

伊丽莎白·吉尔伯特(ElizabethGilbert)

☆千万级畅销书作家《美食，祈祷和恋爱》作者

☆《时代周刊》“影响世界100人”之一

☆美国女性的精神导师、人生标杆

曾在《GQ》《纽约时报》等知名杂志担任记者，两度获得美国国家杂志奖。

2000年第一本小说《严肃的男人》出版，登上《纽约时报》好书榜

2002年作品《最后一个美国人》入选美国国家图书奖、入围美国国家书评奖决审名单

2006年，自传《美食，祈祷，恋爱》出版，高踞《纽约时报》畅销榜200余周，后被改编成同名热门电影

2013年出版的小说《万物的签名》被《纽约客》《华盛顿邮报》等知名媒体评为年度图书

2019年出版女性题材小说《女孩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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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的签名》：

她是她父亲的女儿。从一开始，大家就这么说她。首先，阿尔玛的长相和亨利一模一样：姜黄色的头发，红润的皮肤，小嘴，粗眉，饱满的鼻子。对阿尔玛而言，这是颇不幸的境况，尽管她花了几年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亨利的脸孔更适合成年男人，而不是小女孩。亨利自己可不反对这种情况——亨利喜欢看自己的形象，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在镜子里、在肖像中、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因此他始终非常满意阿尔玛的长相。

“这孩子是谁生的，这还用说吗？”他会自诩道。

何况，阿尔玛像他一样聪明，而且体格强健。她是不折不扣的小单峰驼——不知疲倦，毫无怨言，从来不会生病，固执顽强。这女孩从开始学会说话起，就无法把争论搁在一旁。要不是她母亲不断磨去她性子里的狂妄，她很可能变成一个蛮横的人。事实上，她只是个性很强。她想要了解世界，她养成了追根究底的习惯，仿佛在每种情况下，世界各国的命运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她迫切地想要了解，矮种马为什么不是小马；她想要知道，为什么在炎热的夏夜，手划过床单时会冒出火花；她不仅想要知道蘑菇究竟是植物还是动物，在得到回答时，还想要知道为什么可以肯定这件事。

对于这类没完没了的追问，阿尔玛有一对合适的父母去回答；只要她郑重地提出问题，一定能得到解答。亨利和比阿特丽克斯都无法忍受枯燥乏味，因此鼓励他们的女儿发挥探究精神。甚至连阿尔玛的蘑菇问题，也得到了一个严肃的回答。（这次是由比阿特丽克斯回答的，她引用备受尊崇的瑞典植物分类学家卡尔·林奈^[1]的表述，说明如何区分矿物和植物，识别植物和动物：“石头生存。植物生存、生长。动物生存、生长，而且感知。”）比阿特丽克斯不认为四岁大的孩子年纪还太小，不适合讨论林奈。事实上，几乎从阿尔玛能够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比阿特丽克斯就开始让她接受正规的教育。如果别人的小孩一学会说话，就能教他们念祷文和教义问答，比阿特丽克斯相信自己当然也能教孩子学会任何事情。

因此，阿尔玛在四岁以前就认识数字——用英语、荷兰语、法语和拉丁语。比阿特丽克斯尤其注重拉丁语的学习，因为她相信，凡是对拉丁语一窍不通的人，都不能用英语或法语写出精确的句子。同时，阿尔玛还初步尝试了希腊语，尽管不太热切（就连比阿特丽克斯也认为，一个孩子不该在五岁以前学希腊语）。比阿特丽克斯亲自辅导她聪慧的女儿，而且很满意。不亲自教孩子思考的父母，是不可原谅的。比阿特丽克斯同时还相信，人类的智力水平从公元二世纪起就开始逐渐退化，因此她喜欢上单独为她女儿在费城开办一所私人雅典学堂的感觉。

女管家汉娜克觉得，读这么多书，可能会让阿尔玛年幼的女性大脑超出负荷，但是比阿特丽克斯什么也听不进去，比阿特丽克斯自己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范·迪文德家每一个孩子（无论男女）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别傻了，汉娜克，”比阿特丽克斯责备道，“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吃得饱、体质好的聪明女孩死于学问过多。”

比阿特丽克斯对实用的推崇超过空话，对教化的推崇超过趣味。她对任何所谓“无害的娱乐”都持怀疑态度，对任何愚蠢或下贱的事物都相当厌恶。愚蠢和下贱的事物和行为包括：酒馆；涂脂抹粉的女人；选举日（总是有暴徒闹事）；吃冰激凌；去冰激凌店；圣公会信徒（她觉得他们是变相的天主教徒，其信仰，她认为，有悖于道德和常理）；茶（荷兰好女人只喝咖啡）；冬天驾雪橇没给马系铃铛（你听不见它们从背后靠近）；便宜的管家（不合算的交易）；给佣人朗姆酒当报酬的人（因此助长当众酗酒）；遇上麻烦来求助于你，却拒不听劝的人；除夕夜庆典（不管敲不敲钟，新年总会到来）；贵族制度（贵族身份的认定应依据行为，而非继承）；被过度赞赏的孩子（品行良好本是预料当中的事，不该得到奖励）。

她奉行格言“苦中作乐”——工作本身即是奖励。她相信对感官保持无动于衷，是在维系一种与生俱来的尊严；事实上，她相信对感官的淡漠，正是尊严的定义。最重要的是，比阿特丽克斯将体面和道德奉为圭臬——不过，如果被迫从中择一，她或许会选择体面。

她把这一切，努力教给女儿。

✥

至于亨利，显然他在古典教学方面帮不上忙，不过，他十分感激比阿特丽克斯对阿尔玛的辛勤教导。身为一个聪明却没上过学的植物专家，他始终觉得希腊语和拉丁语就像两根高大的铁柱，将他挡在知识门廊外——他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像他一样被挡在门外。事实上，他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被挡在任何东西之外。

至于亨利教给阿尔玛什么，这个嘛，他没教给她任何东西。换句话说，他没直接教给她任何东西。他没有耐心施行正规教育，也不喜欢被孩子绕着跑。不过，阿尔玛从她父亲身上间接学到的东西，足以列出一张长长的单子。首先，她学会别惹他生气。她一惹父亲生气，就会被赶出房间，因此自懂事以来，她就懂得永远别激怒亨利，别找他麻烦。这对阿尔玛可是一种挑战，因为她必须压抑自己所有的天性（而她的天性恰好是激怒人、找麻烦）。不过她也学会，她父亲并不完全介意女儿提出严肃、有趣或清晰的问题——只要她永远不打断他说话或者思考（这一点更难）。有时候她的问题甚至让他觉得有趣，尽管她并不是总能明白原因——比方当她问他，为什么公猪爬到母猪背上花的时间那么长，公牛和母牛却永远那么快。这个问题让亨利哈哈大笑。阿尔玛不喜欢别人笑她。她因此学会，这种问题绝不再问第二次。

阿尔玛学到，父亲对员工、访客、夫人，对阿尔玛，甚至对他的马，都没有耐心——可是对于植物，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他对植物始终宽容以待。这让阿尔玛有时渴望自己是一株植物。不过，她从来没有提过这种渴望，因为那会使她看上去像个傻瓜，而她早已从亨利那儿学到，一个人绝不能看上去像傻瓜。“世界是一个渴望被骗的傻瓜。”他经常说道，而他早已向他女儿强调过，蠢人和聪明人之间有一条鸿沟，你必须站在聪明这一边。比方说，对无法拥有的东西表现出渴望，就不是站在聪明的位置。

阿尔玛从亨利身上学到，世界上有许多遥远的地方，有些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她父亲去过那些地方，而且还从那些地方回来了（她喜欢想象他是回来看她，为了当她的父亲，尽管他从来没有暗示过这样的事）。她学到，亨利是因为勇敢才能经受住世界的折磨。她还学到，父亲也希望她勇敢，即使遇见最令人惊恐的事物——闪电、紧追不放的大鹅、泛滥的斯库尔基尔河、跟着补锅匠搭大篷车旅行且脖子上挂着铁链的猴子。亨利不准阿尔玛害怕这些东西。甚至在她还不知道何谓死亡之前，他也禁止她害怕死亡。

“天天都有人死，”他告诉她，“但是轮到你的机会，只有八千分之一。”

她还学到，有几个星期的时间（尤其在下雨的几个星期），父亲身体忍受的病痛，超过全世界任何人所应承受的。因为骨折后没接好骨头，他的一条腿必须忍受持久性疼痛，此外，他在世界各地那些遥远危险的地方罹患的热病，也会反复发作。有时候，亨利连续半个月不能下床。在这些情况下，他绝对不能受到干扰。甚至带信件给他，也必须轻手轻脚。由于这些病痛，亨利从此不能再旅行，也因此，他把世界召唤到他身边。白亩庄园之所以总是有许多访客，许多生意之所以在会客室和餐桌上进行，也是这个缘故。这也是亨利雇用迪克·扬西的原因，这个威严、沉默、秃头、眼神冰冷的约克郡人代表亨利出差旅行，以惠特克公司的名义来控制世界。阿尔玛学到，永远别与迪克·扬西交谈。

阿尔玛学到，父亲并未奉守安息日，尽管他以自己的名义，在瑞典路德教会保留最好的私人座位，让阿尔玛和母亲去做礼拜。阿尔玛的母亲并不是特别喜欢瑞典人，但既然附近没有荷兰归正会^[2]，瑞典教会的存在聊胜于无。瑞典人至少理解加尔文教义的中心信仰，而且都认为：你必须对自己的人生境遇负责，你很可能注定灭亡，前景十分黯淡。对比阿特丽克斯而言，这一切都熟悉得令人放心。好过其他任何宗教，还有那些虚假软弱的勉励。

阿尔玛希望自己无须上教堂，周日能和父亲一样，待在家中侍花弄草。教会枯燥乏味，令人不舒服，还有烟液的味道。夏天的时候，火鸡和狗偶尔踱进敞开的前门，寻找阴凉的地方，避开难耐的酷热。冬天的时候，古老的石砌建筑变得出奇地寒冷。每当一道光线透进带波纹的玻璃长窗内，阿尔玛就会抬起脸来迎向光线，就像父亲植物温室里的一株热带藤蔓一样，恨不得爬出去。

阿尔玛的父亲不喜欢教会，也不喜欢宗教，可他倒是经常求上帝诅咒他的仇敌。至于还有哪些东西不讨亨利喜欢，名单可长了，阿尔玛很快就一清二楚。父亲讨厌饲养小狗的彪形大汉。他也讨厌买快马却不善骑马的人。还有，他讨厌：休闲帆船，海关商检员，廉价的鞋，法国的东西（语言、食物、人民），神经质的职员，在男人该死的手上破裂的小瓷盘，诗词（歌曲则不然！），懦夫的驼背，婊子养的小偷儿子，诡诈之舌，小提琴的声音，军队（任何军队），郁金香（“装腔作势的洋葱！”），冠蓝鸦，喝咖啡（“荷兰人该死的恶习！”），以及——尽管阿尔玛还不懂这两个词的意思——奴隶制和废奴主义者。

亨利会突然暴怒。他能以最快的速度辱骂、贬损阿尔玛：“没有人喜欢愚蠢自私的小猪仔！”但在某些时候，他似乎也真真实实地宠爱她，甚至以她为荣。有一天，白亩庄园来了个陌生人，向亨利推销一匹矮种马，好让阿尔玛学骑马。马的名字叫索姆斯，糖霜颜色，阿尔玛对它一见钟情。议价后，两个男人同意以三美元成交。年仅六岁的阿尔玛问道：“请问先生，这价钱包不包括马身上佩戴的笼头和马鞍？”

陌生人对这个提问感到犹豫，亨利却放声大笑。“她难倒你了，老兄！”他大声说道，那一整天，只要阿尔玛走近，他便拨弄她的头发，说，“我女儿真是个小拍卖家！”

阿尔玛学到，父亲晚上就着瓶子喝酒，那些瓶子偶尔装着“危险”（嗓门提高，被赶出房间），但也可能装着奇迹——例如获准坐在父亲的腿上，听天马行空的故事，他也许会用她极罕见的昵称“小梅”来叫她。亨利在这些晚上告诉她一些事，像是：“小梅，你身上永远要带着足够的金子，好应付绑架。必要的话，把金子缝入衣服的褶边，千万不可身无分文！”亨利告诉她，沙漠的游牧民族有时把宝石缝在他们的皮肤底下，以防万一。他告诉她，他自己也把一颗南美绿宝石缝在他松弛的肚皮底下，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就像枪伤留下的疤，他永远永远不会让她瞧上一眼——但是绿宝石就在那里。

“你永远要有最后一笔贿金，小梅。”他说道。

坐在父亲腿上，阿尔玛学到，亨利曾和一个叫库克船长的大人物航遍世界。这些故事最为精彩。有一天，一只庞大的鲸鱼张着嘴露出海面，库克船长驾着船直入鲸鱼的肚子里，打量过鲸鱼的肚子后，又驾着船出去——倒退而行！有一回，亨利在海上听见哭喊的声音，然后看见一条人鱼浮在海面。人鱼被鲨鱼弄伤了。亨利用绳子把人鱼从水里拉出来，她就在他的怀里死去——但是她在死之前，感谢上帝赐福亨利，她对他说，有一天他会成为有钱人。他就是这样得到这栋大房子的——一切都得归功于人鱼的祝福！

“人鱼讲什么语言？”阿尔玛想知道，想象着非得是希腊语不可。

“英语啊！”亨利说道，“老天，小梅，我干吗救一条外国人鱼？”

阿尔玛敬佩甚至敬畏母亲，但却爱慕父亲。她爱他胜过一切，她爱他胜过小马索姆斯。她的父亲是个巨人，她从他庞大的双腿之间窥看世界。与亨利相比，《圣经》中的上帝既乏味又遥远。就像《圣经》中的上帝一样，亨利有时候也会考验阿尔玛的爱——尤其在喝了酒之后。“小梅，”他会说，“你何不迈着你那双细长的腿，用最快的步伐一路跑到码头，看看你爸爸有没有船从中国抵达这儿？”

码头远在七里之外，而且在河的对面。这时可能是周日晚上九点，在酷寒的三月风暴中，阿尔玛却从父亲腿上跳起来，开始奔跑。仆人必须在门口逮住她，把她抱回起居室或其他地方——六岁的她，没穿斗篷、没戴帽子，口袋里没有半毛钱，也没把最小块的金子缝入衣服褶边——老天爷做证，她会愿意这样做。

✥

这女孩度过了怎样的童年啊！

阿尔玛不仅有这对强大聪慧的父母，还有整个白亩庄园供她恣意探索。这真是个世外桃源。这里有许多东西需要吸收。光是房子本身，就是个不断展开的奇观。东亭那只臃肿的长颈鹿标本，有一张惊恐滑稽的脸。中庭前方有三组乳齿象肋骨，是当地农民从附近的田里挖出来的，拿来跟亨利换了一把新步枪。还有亮灿灿、空无一人的宴会厅，阿尔玛曾在寒冷的晚秋，在那里偶然发现一只受困的蜂鸟，沿着最不可思议的轨迹从她的耳边飞冲而过（就像从迷你大炮中发射出来的一颗宝石飞弹）。还有在她父亲书房里的笼中八哥，不远万里从中国而来，能言善道（亨利如此宣称），却只限于讲自己的家乡话时。还有罕见的蛇皮，用稻草和木屑填充物保存下来。还有架子上摆满的南海珊瑚、爪哇人偶、古埃及天青石和土耳其年历。

还有许多可以吃东西的地方！餐厅、起居室、厨房、客厅、书房、日光室，还有凉棚遮阴的走廊。午宴有茶、姜饼、栗子和桃子（多么美的桃子啊——一边粉红，一边金色）。冬天的时候，你可以一边在楼上的育婴室喝汤，一边看着楼下的河水，河水在荒芜的天空下像擦亮的镜子般闪闪发亮。

不过户外的乐趣更加丰富，充满了神秘感。宏伟的温室装满了苏铁、棕榈和蕨类植物，各类植物都包上了漆黑发臭的鞣制树皮以保持温暖。声势惊人的水力发动机，让温室保持潮湿。神秘的温室（总是热得令人晕厥）让娇弱的进口植物在经过漫长的海上旅行后，在此疗愈，兰花也在这儿被哄着开花。橘园里的柠檬树，每年夏天就像肺痨病人一样，被推到户外晒太阳。还有小古希腊神庙，隐藏在橡树大道尽头，使你能遥想到奥林匹斯。

还有牛奶房和紧邻的食品室——散发着魔法、迷信和巫术的诱人气味。挤牛奶的德国女工用粉笔在食品室门口画符咒，进门前喃喃念咒。她们告诉阿尔玛，奶酪要是遭魔鬼诅咒，就不会成形。阿尔玛向母亲问起这件事时挨了骂，母亲说她是容易受骗的傻瓜，并给她上了一堂关于奶酪究竟怎么成形的课——原来，新鲜牛奶用凝乳酶处理后，经过一场完美适度的化学质变，包在蜡皮当中控温静置，即可形成奶酪。上完课后，比阿特丽克斯抹去食品室门口的符咒，谴责牛奶女工是迷信的傻瓜。第二天，阿尔玛留意到粉笔符咒又画了上去。无论如何，奶酪继续正常成形。

此外，这里还有广阔的林地——刻意荒废——林间有许多兔子、狐狸和鹿，它们会从你的手上吃东西。阿尔玛的父母准许——不，是鼓励她在这片林地中任意游荡，了解自然界。她搜集甲虫、蜘蛛和飞蛾。有一天，她看到一条带条纹的大蛇，被另一条更大的黑蛇活活吞噬——其过程长达数小时之久，是一场骇人的奇观。她看到虎蜘蛛在腐土中挖着深坑，知更鸟从河岸收集苔藓和泥土来筑巢。她收养了一只漂亮的毛毛虫（按毛毛虫的标准算是漂亮了），用叶子卷起来带回家当朋友，可是后来她不小心坐了上去，把它弄死了。那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可你还是得继续过活。这是她母亲说的话：“停止哭泣，继续过活。”动物总是会死，她母亲说道。有些动物，比方羊和牛，生来除了死之外，别无其他用途。你不能哀悼每一次死亡。到了八岁，在比阿特丽克斯的协助下，阿尔玛已经解剖过羊头了。

阿尔玛去森林时，总是穿着最合适的衣服，带上自己成套的个人收集瓶、小储存箱、药棉和写字板。她总是风雨无阻地出门，因为在任何气候中，她都能够发现乐趣。有一年四月底，暴风雪带来了鸣禽和雪橇铃合而为一的奇特声音，光是这件事，就值得走出家门。她学到，只为保护靴子或裙边而小心地走在烂泥里，这永远不能让搜寻有所收获。她回家时，从不会因为弄脏靴子和裙边而挨骂，只要她把好的标本带回自己的私人植物标本室。

矮种马索姆斯，是阿尔玛在这些探险中的忠实伙伴——有时载着她穿越森林，有时像只乖巧的大狗跟在她身后。夏天，它的耳朵戴着五彩缤纷的丝穗，驱赶苍蝇。冬天，它在马鞍下穿着毛皮。索姆斯是你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植物搜集伙伴，阿尔玛从早到晚都对着它说话。它愿意为这女孩做任何事，除了快速行走。只有在偶然情况下，它才会吃标本。

阿尔玛在她的第九个夏天，完全靠自己，学会从花开花合中判断时间。她注意到，清晨五点，婆罗门菊展开花瓣。六点钟，雏菊和金莲花绽放。七点钟，蒲公英开花。八点钟，则轮到海绿。九点钟，繁缕。十点钟，秋水仙。到了十一点，过程开始逆转。中午，婆罗门菊合起来。一点，繁缕合起来。三点，蒲公英收起来。阿尔玛要是到五点钟（金莲花合起来、月见草开始绽放的时候）还没回家洗手，她就是自找麻烦。

阿尔玛最想知道，世界是如何规范的。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她把花扯成碎片，探索花的内层构造。她对昆虫以及她发现的任何动物的尸体，也同样这么做。九月下旬的一个上午，一朵藏红花突然出现，令阿尔玛感到新奇不已，先前她以为这花只在春天开放。这真是一大发现！眼前这些花，在寒冷的初秋、在其他万物濒临死亡之际出现在这里，没有叶子也没有庇护，究竟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她无法从任何人那儿得到满意的答复。“是秋藏红花。”比阿特丽克斯告诉她。没错，非常明显——可是为了什么目的？为什么现在开花？这花是不是很笨？是不是搞错时间了？这种藏红花有什么重要事务需要处理，不惜在最寒冷的初霜之夜开花？没有人能解释。“这个品种的花就是这样。”比阿特丽克斯说道，阿尔玛认为这个无法令人满意的答复，和她母亲往常的个性很不相符。阿尔玛继续追问，比阿特丽克斯只好回答：“并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

阿尔玛认为这是个惊人的发现，连续几小时都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坐在那里，在惊呆的状态中思考这件事。待她回过神来之后，她把神秘的秋藏红花画在写字板上，注明日期，同时写下她的问题和声明。她在这方面相当勤奋。一切事物都必须追踪——即使是你无法理解的东西。比阿特丽克斯曾经指示过她，对于自己的发现，都要尽己所能用绘图精确地记录下来，尽可能用正确的分类法进行分类。

阿尔玛喜欢素描，可是她画好的图常常令她失望。她不会画脸也不会画动物（就连她画的蝴蝶看起来也很凶狠），尽管她最后发现，她在画植物方面并不算糟糕。她的首批成功作品是画得相当不错的伞形花序——那些空心梗、扁平花的芹菜科成员。她画的伞形花序精确无误，尽管她不希望只是精确而已；她更希望能画得美。她如实对母亲这么说，母亲则指正她说：“不要求美，美会干扰精确。”

阿尔玛有时会在她的林间探险中，遇到其他孩子。这总是让她感到惊慌。她知道这些闯入者是什么人，尽管她从来没有跟他们讲过话。他们是阿尔玛父母雇用的员工的子女。白亩庄园就像一头活生生的巨兽，庞大的身躯需要仆人供养——她父亲喜欢雇用德国和苏格兰园丁，不喜欢懒散的本土美国人，母亲则坚持雇用荷兰女仆，并倚赖她们。家仆住在阁楼上，室外劳工和家属则住在庄园各处的小屋子里，而且是些挺不错的小屋——不是因为亨利关心员工舒适与否，而是因为亨利看不惯脏乱的环境。

阿尔玛在林中碰上员工子女时，总是感到惊恐。不过，她有一种应付这些偶遇的方法：她会假装这根本没发生。她高高地骑在自己那匹健壮的小马上，经过孩子们身边（小马一如既往地以冷糖浆般慢条斯理的速度前进）。阿尔玛经过孩子身边时屏住呼吸，不向左右张望，直到安然摆脱闯入者。只要不看他们，她就不需要相信他们。

员工子女从来没有妨碍过阿尔玛。他们可能已经被事先警告过，别去打扰她。大家都怕亨利，因此他的女儿自然也叫人害怕。不过，阿尔玛有时站在远远的地方，窥视孩子们。他们的游戏粗野难懂。他们穿的衣服和阿尔玛不一样。这些孩子中没有人扛着植物收集装备，也没有人骑着戴彩色耳穗的小马。他们互相推挤，用粗话大声嚷嚷。在这世界上，他们比什么都更让阿尔玛恐惧。她经常做有关他们的噩梦。

不过，做噩梦的时候，就该这么做：去地下室找汉娜克。这很有帮助，还能给人安慰。总管家汉娜克掌管整个白亩庄园的秩序，她的权威使她拥有一种最能稳定人心的庄严气质。汉娜克睡在自己的宿舍，挨着地下室的厨房，那儿的炉火永不熄灭。她生存于温暖的地窖空气中，空气中散发着倒挂在屋梁上的腌火腿的味道。汉娜克住在笼子里（至少在阿尔玛看来是），因为她的房间有铁栅栏门窗，因为汉娜克独自一人管制一家人银具和餐盘的出入，并管理全体员工的薪资。

“我不住笼子里，”汉娜克有一次指正阿尔玛，“我住在金库里。”

阿尔玛做噩梦睡不着时，就会鼓起勇气，踏上可怕的旅程，走下三层昏暗的楼梯，一路通往最边远角落的地下室，抓着汉娜克房间的铁栏杆，哀求汉娜克让她进去。这些远征之行总是像冒险。汉娜克有时会起床，睡眼惺忪，边发牢骚，边打开她那监狱看守员的门锁，容许阿尔玛和她一起睡，但是她有时不会这么做。有时候她会责备阿尔玛像婴儿一样幼稚，问她为什么非要骚扰一个累坏了的荷兰女人不可，而后把阿尔玛送上可怕、黑暗的楼梯，回她自己的房间。

然而，为了极少数获准和汉娜克同睡一张床的机会，即使被拒绝十次也值得，因为汉娜克会讲故事，而汉娜克知道的东西非常多！汉娜克从小就认识阿尔玛的母亲，汉娜克会讲比阿特丽克斯从来没有讲过的阿姆斯特丹的故事。汉娜克总是跟阿尔玛说荷兰语，因此荷兰语对阿尔玛而言，始终代表抚慰、金库、腌火腿和安全的语言。

阿尔玛从没想过夜里跑去找母亲让自己安心，而母亲的卧室就在她房间的隔壁。阿尔玛的母亲是个多才多艺的女人，可是安慰的才能不在其中。正如比阿特丽克斯常说的，任何一个年纪已经不小，可以自己走路、说话和推理的孩子，都应该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安慰自己。

✥

还有来家里做客的人——几乎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访客来到白亩庄园，或由马车接送，或骑马、乘船，或徒步走来。阿尔玛的父亲害怕过无聊的生活，因此喜欢请人来家里共进晚餐，逗他开心，给他带来世界各地的新闻，或是给他提供新的事业构想。每次亨利请人来家里，他们都会过来——而且心存感激。

“你的钱越多，”亨利向阿尔玛讲解，“人们的举止就越好。这是很明显的事实。”

亨利这个时候已经蓄积了大把的钱。一八〇三年五月，他和一个叫伊斯雷尔·惠伦的人签订了合同，此人是政府官员，为刘易斯和克拉克的美国西岸远征^[3]供应医药用品。为此远征，亨利已经储备了汞、鸦片酊、大黄、生鸦片、非洲防己素、氯化亚汞、吐根、铅、锌、硫酸等物资——其中有些确实具有医疗效用，但所有都利润丰厚。到了一八〇四年，德国药学家首先从罂粟中提取出吗啡，亨利是早期投资制造这种实用商品的商人。第二年，他拿下了合同，提供医疗产品给整个美军。这使他拥有一种政治权力，同时还有信托权力，因此，是的，人们愿意到他家里吃晚餐。

这些饭局绝非社交晚宴。惠特克家从来没有真正受到过费城上流社会小圈子的欢迎。初抵费城时，惠特克只受过一次邀请，与宾厄姆夫妇在他们位于第三街和云杉路的家中用餐，结果不怎么愉快。吃甜点时，宾厄姆夫人——她的言谈举止就像自己身在英国朝廷似的——问亨利说：“惠特克是什么样的姓氏？我发现这个姓氏很罕见。”

“英格兰中部，”亨利答道，“从华威郡这个词来的。”

“华威郡可是您的祖传席位？”

“除了那里之外，还有其他地方。我们惠特克家只要能找到椅子，就会坐下来。”

“您父亲在华威郡是否仍拥有房产？”

“夫人，我父亲要是还活着，就只拥有两头猪和床下的便壶。我不敢说他拥有那张床。”

惠特克家从此没有再被宾厄姆夫妇邀请用餐。惠特克家不太在乎。比阿特丽克斯对时髦女士们的对话和衣着不以为然，而亨利也不喜欢华美客厅里的乏味礼仪。于是，亨利开创了自己的社交圈，在他高踞的山庄，与城市隔河相望。白亩庄园的晚宴不是闲聊八卦的场所，而是激发智力和孕育商机的演练地。世界上如果有哪个勇敢的年轻人成就了有趣的丰功伟业，亨利就想请这位年轻人来家里吃饭。如果有令人敬重的哲学家、著名的科学家，或颇有前途的新锐发明家路过费城，这些人也会受到邀请。女士有时也会来用晚餐，如果她们是著名思想家的夫人、重要书籍的译者，或在美国巡回演出的风趣女伶。

亨利的餐桌对某些人来说难以招架。饭菜本身相当丰盛——牡蛎、牛排、野味——但是在白亩庄园用餐并非完全轻松。客人可能会遭受质询、挑战和刺激。众所周知的仇敌被安排比邻而坐。珍贵的信念在对话中连受重挫，火药味浓于客气的氛围。某些名人离开白亩庄园时，心中深深感到愤恨不平。其他客人——或许更机灵、脸皮更厚，或更渴望获取恩赐——离开白亩庄园时，则获得有利可图的协议、互利的伙伴关系，或只是给巴西某要人的恰当介绍信。白亩庄园的餐厅是一个危险四伏的角力场，但是只要在那里取得一次胜利，一个人就能建立一生的事业。

阿尔玛从四岁开始，便应邀参加这种斗志高昂的聚餐，经常坐在父亲旁边。她可以提出问题，只要不是愚蠢的问题。有些客人甚至非常欣赏这孩子。一位研究化学对称的专家有一次宣告：“哎呀，你真聪明，像一本可以交谈的小书！”——她不曾忘记这句赞美。但事实情况是，一些伟大的科学界人士，不习惯被一个小女孩质问。然而亨利也指出，有些伟大的科学界人士，无法向一个小女孩捍卫自己的理论，既然如此，就该揭发他们的骗子身份。

亨利相信，而比阿特丽克斯也极力赞同，没有任何话题会因为过于严肃、棘手或令人不安而不能在他们的孩子面前讨论。如果阿尔玛不能理解所说的一切，比阿特丽克斯推断，这只会给她更多动力去提升智力，以免下回只能瞠乎其后。如果阿尔玛没有能力参与某一话题，比阿特丽克斯教她，对最后一个说话的人报以微笑，并很有礼貌地低声说：“请说下去。”如果阿尔玛在餐桌上感到无聊，那肯定没有人会为此担心。白亩庄园的晚餐聚会，可不是为娱乐儿童而安排的（事实上，比阿特丽克斯声称，生活中很少有什么事情，应当为娱乐儿童而安排），阿尔玛越早学会在硬背椅上连续几个小时坐着不动，注意聆听她远不可及的话题，对她自己越有好处。

因此，阿尔玛自小就听过最别开生面的对话——在这些人中，有人研究人类尸体的腐败；有人想办法把比利时美妙的新消防水管进口到美国；有人给古怪的医疗突变绘图；有人相信任何能吞下肚的药，涂在皮肤上也能被人体有效吸收；有人研究硫黄温泉的有机物质；还有一个人是研究水鸟肺功能的专家（他声称这一学科比自然界任何其他学科更令人心旷神怡——尽管从他在晚餐席间沉闷的语调来看，这种声明并不属实）。

其中有些晚上让阿尔玛觉得有趣。她最喜欢演员和探险家到家里来，讲述扣人心弦的故事。有些晚上充满激烈的辩论，有些晚上则是单调乏味、永无休止的折磨。有时她会在餐桌前睁着双眼昏睡过去，之所以还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更多是由于极度害怕被母亲谴责，同时她身上穿的正式礼服裙上还套着一件紧身马甲。不过，让阿尔玛永远念念不忘的夜晚（那晚日后似乎成为她童年的顶峰时刻），是意大利天文学家来访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