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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号内容简介:

《信号》收入当代美国南方作家蒂姆•高特罗的十二个短篇小说新作和从他前两部短篇集中精选的九个名篇,代表高特罗短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水准。

这些故事大都发生在他深爱的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河沿岸,有些发生在北卡罗莱纳州以及隆冬的明尼苏达州。读 者仿佛置身美国南方炎热与潮湿的氛围, 看到故事中的男女为信仰和各种心事纠结,看到他们的小镇生活、蓝领工作。一台珍贵的收音机,废弃保险柜里的一台神奇的缝纫机,密西西比河上的驳船,纸牌游戏和赌场,祖父母与儿孙……他们的故事走向荒诞、不安或崇高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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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之殇

朱利安收到一封来信,是一份对他外祖父的地产作最终处置的通知,这时,他居住在孟菲斯市,在一幢被隔壁铸铁厂的煤烟熏得黝黑的公寓楼里。站在这座外墙斑驳的两层公寓门口,他读信中的条款时手在颤抖,他外祖父的大部分财产被廉价出卖以履行留置权及偿付律师费,但是那座乡村大宅和六英亩土地被保留下来,另外还留下二万八千美元。朱利安六十三岁,瘦瘦的个子,头发日渐稀少;他是个打字机修理工,成天躲在自己的备用卧室里工作,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早在八岁的时候,他就见识了这座宏大的老屋,是他母亲带着他驱车从屋前的碎石路上经过,那时他母亲还能买得起一辆车。宅子的三面被成排龟裂的多利斯柱围着,二楼走廊的栏杆残缺不全,破窗上贴以硬纸板权作修补。它被一个擅自闯入的凶蛮家庭占据了多年,当他母亲驾车慢慢驶过栅栏的时候,他们懒散地站在走廊上,目光随着他母亲的黑色福特而移动。据他所知,他们现在依然住在那里。

他不耐六月底的酷热,走进屋去,坐到一把用防水胶带修补过的躺椅上,重新读那些给他带来好运的条款。他仅有的一次横财是刮彩票赢了一百美元。他母亲去世前,他在一所小型的社区大学苦读了两年,他自认至少在知识上他是富有的,远远领先那些与之打过交道的店老板和簿记员。通常,他很蔑视那些拥有巨屋豪宅的人,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保留着一个不可磨灭的记忆:那座老宅是他家族历史中唯一的辉煌业绩。他为自己对那宅子的渴望感到羞愧,而今他却拥有了它。

给不幸者造成痛苦的想法使他烦恼,所以,他没有亲自出马,去告诉老屋里的贫困家庭必须搬走,而是要求县治安官去驱逐他们。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出空他公寓里无主的塞莱克特里克牌和皇家牌440型打字机,然后钻进开了二十年之久的道奇中,驾着它直奔东南,去往密西西比北面的矮松平原。一小时后他离开宽阔的州际公路,驶入一条弯弯曲曲的柏油马路,深入树林后他左转开上一条碎石小道,小道直得像是一条铁路,向前延展了十来英里。这时候,他瞥见一道五股带刺的铁丝,深深嵌在槲树的躯干里。他放慢速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车停住。那草地是一块由齐腰的野草和断枝组成的编织物,蓟花超凡脱俗的粉红色花冠点缀其间,而矗立在较远处的是一座朽败的大屋——他心中的圣殿。主墙上的灰泥一块块地剥落了,斑斑点点的,露出风化了的橙色砖块。将车开到篱笆的尽头之后,他从车中出来,在发动机罩盖上坐下。他已故的母亲——他发现自己很难忍受她那种贫穷妇女的自命不凡和满身的过时气息——曾经谈到这座屋子,仿佛它是她祖先戈德海伊家族的见证。“他们是高尚而充满力量的人,”那天他们驱车经过此地时她对他说,“我们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他挺直后背,如此,他的目光便能越过这片灌木丛,看到那些高耸的柱子和连绵的屋檐。他突然觉得这份遗产非他莫属,他已经终生拥有它了。

他踏上石板台阶,进了没有上锁的门,来到一个宽敞的走廊。房间顶很高,四下里萦绕着阴森森的回音,还飘着一股久无人住的霉味和老鼠屎味。这宅子有几十年没有粉刷了,尽管最后住在里面的人离开时还算相对干净。幽暗无光的厨房是在屋子建成一百年后才增设的,里面有一个散发着瓦斯味的炉灶和一只体无完肤的水斗。楼上,四间宽大的房间通向一条宽阔的走廊,有道门把他引上一间阁楼,顶上横跨着没有油漆过的柏木梁。横梁上方是一个围着玻璃的瞭望台,奇热难耐,站在此处他可以放目远望,将那片长而平坦、曾经是棉田的林地一览无余。他想象棉花采摘者在吃力地拖着袋子,慢慢穿过热气腾腾的田野,他理解他们是在为这座宅子付出辛勤的劳作。屋顶是铁皮的,看上去尚无安全之忧,虽然暴雨使它向下凹陷,而且生了锈。检查完外面的附属建筑之后,他在尘土飞扬中驱车六英里来到波克斯利镇,在镇上他用分期付款买了一张床、几把椅子、两张桌子和一套餐桌椅。钱斯·波克斯利先生——一位脸上长有老人斑、身穿白衬衫、打着一条细薄领带的和蔼绅士——向他展示了一台二手货的小冰箱。

“没有冰箱你是无法生活的,”波克斯利先生对他说,“你会把一听罐头肉放在窗台上太久,以为第二天还能吃。结果你呕得遍地都是,你会伴有恶心的头痛。”波克斯利先生举起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摸了摸前额,“你会呕出以前从没看见过的东西。”

“好吧,”他打断对方,“这该死的东西我要了,关键是什么时候你能送货上门?”

“你住在哪儿?”

朱利安告诉他,等着他的反应。

“天哪,那座老屋还在?”

朱利安用鼻子吸着气,抬起下巴。“它不仅没有倒塌,我还要恢复它的原貌。”

波克斯利先生搔着后脑,眯起眼睛看着他。“它原来什么样子?鬼才见过那屋子上的一滴油漆。”

“很快就会有变化。”朱利安说,一边拽过老人夹在手指间的发票。

“你应该买一幢占地半英亩的上好小砖屋,有些东西可以保留。我不认为你清楚修理那屋子得花多少钱,也不清楚冬天那里面会有多冷。”

“那屋子是我家历史的一部分。”

波克斯利先生似乎想了一会儿。“好吧,但愿历史能免去你的账单。”

第二天,老人和两个高中男生运来了朱利安购买的物品。在楼上,波克斯利先生注视着卧室下沉的天花板。“说说看,你是以何谋生的?”

“我在孟菲斯的一条商业街推销和维修打字机。”

“打字机,”波克斯利先生重复着,好像朱利安说的是汽车无线电天线或者蒸汽机,“早在十年前,我们就把最后一台扔进垃圾堆了。”

“有些地方需要用性能好的老式打字机填表,还有其他类似的情况,”朱利安在新的床垫上铺好一条床单,“古董店想让稀有的老式机器恢复功能。”

老人将屋子浏览了一遍,站在弯曲的地板上面,他俯视长长的、斑斑驳驳的走廊,抬头审视裹着织物、弯弯曲曲穿过天花板的电线。“为了你的缘故,我希望打字能重新流行起来。”

在接下来的三周里,朱利安把房间和走廊彻头彻尾地清扫了一番,还修剪了院子里低伏的树枝。每天结束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累得就快病倒。他买了一把电锯和一些木板,动手修理二楼的走道,但是每次他把木板锯到一半,装在电气箱里的熔断器就会熔断,电气箱安在厨房,总有蜘蛛爬进爬出。当他第一次让那台大功率电炉通电起火的时候,电气箱门是开着的,他看到一道蓝色的闪光和鼠尾状的烟雾——这四只熔断器中的第一只就被用来煎了一只鸡蛋。他不知道怎样提升电气线路的负荷能力,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开始以冷食果腹。

每天,他进出那些房间,盘算着要多久才能修补好开裂的灰泥,油漆好污渍斑斑的墙壁,配好破窗的玻璃。

朱利安明白应该雇用一个廉价的助手,一个体弱而渴望工作的老木匠,要不某个康复了的酒鬼或疯子,这个想法让他精神亢奋,好像这样的苦干会是对屋子建造历史的一种模拟。他想到后院那间过时的厨房,它是旧时代的产物,那时为了预防火灾把厨房建在主屋的外面,他思量可以让雇来的家伙住在那里,以抵扣他的一部分薪酬。乡村的生活和繁重的工作能让穷人恢复健康,所以给他这个工作等同于赐他一份恩惠。

朱利安驱车去镇上看波克斯利先生,像平时那样,他站在柜台的一头,用左肘支撑着自己。“有什么可为你效劳,打字机行家?”

朱利安对这样的招呼皱了皱眉。“我需要找个人来做电工活、简单的木工和油漆活。”

波克斯利的双眉扬起。“我也需要。”

朱利安交叉着他的两条瘦臂。“可我能提供住宿。”

“你是说要那干活的和你一块儿住?凭什么?他会吃得你山穷水尽,整天变着法子跟你要钱,住不了几个月,他怕是活像你的姐夫了。”

“我要的是一个雇工,不是亲戚。”

波克斯利先生用他软弱无力的手拍了一下对方。“你要一个佃农,伙计!那种日子过去了,已经成了历史。”

朱利安怀疑钱斯·波克斯利对历史一无所知,只不过是一个好发表意见的干瘪老头而已。但是,他可能认识县里的每一个人。所以朱利安把身体靠过去,压低声音:“我想也许我可以找到一个有某种嗜好的人。你说人们为什么会周转不过来?是因为他们赌博或者酗酒成瘾。”

“哦,你是想找个酒鬼佃农。”老人说。

“不,不。也许有人正在走厄运,我能帮他好转。”

“嗨,他越是喝得烂醉,他就越能转运。”波克斯利先生拍着他的腿,笑得弯下身子。

朱利安对无知的人缺乏耐心,他开始向店外走,但是他的目光触到了一块大的软木告示板,上面用大头针钉满工整的手写信息,这是一个社区布告牌。“至少我可以在那里钉上一小张启事吧?”

“你请便。”老人一拐一拐地朝洗手间走去,朱利安沿着柜台寻找,直到找到了笔和纸。

“招聘:杂务工,包住,修理屋子,欲知具体方位,请询问波克斯利先生。”

简单扼要,这就是我的行事方式,朱利安想。他回头朝洗手间瞥了一眼,又加上:“不供酒。”他在一只烟灰缸里的堆积物中选了一个黑色的图钉,把他的启事钉在告示板的当中,旁边的一则告示是:为一条响尾蛇寻找一个理想的家。

接下来的星期一,在楼下走廊外面,朱利安在一张从外屋拖来的平板桌上整修一台古旧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机。这座宅子的每个房间都只有一个灯泡从天花板挂下来,阔大的空间吞噬了所有的光线,所以,他开始转战室外,在早晨的阳光中工作,当然这受制于天气。十点钟左右,他感觉到他的双光眼镜边缘有动静,他抬起头瞥见一个人,就站在路边那排遭受热浪袭击的女贞树丛里,正对着他看。朱利安大声呼唤,那个人费力地穿过野草地,来到屋前。他差不多五十岁上下,是个瘦削的、个子相当高的家伙,身穿一件三线迹的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相配的粗斜纹布衬衫,两只袖子短及腋窝。他的棒球帽是同一种布料,有一个没有任何文字标记的简单圆顶,朱利安还从没见过这种前面没有印字的帽子。“你从哪儿来?”他问。

“镇上,我看到了你的告示。”

“什么?噢,是的。”他站起来,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对方。

这个人用他那双发黄的眼睛扫视着屋子的侧面。“我精于木工活,我的名字叫奥巴代亚,但是人们称我为奥比,以前他们这样叫常会惹怒我,但如今我随它去了。”

朱利安仔细地审视他,想从他身上找出些端倪。“你能刷油漆吗?”

“你的名字。”

“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朱利安·戈德海伊,不过我现在叫史密斯,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会把它改成我祖先的名字。”

“有些人改名就像门廊里的蜥蜴改变颜色那样容易,”奥比说,眼睛注视着朱利安,“而有些人不成。”这个人斜着身子站着,他的皮肤带着阴郁的蓝灰色,好像是得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怪病,“我能够油漆墙壁,像画家作画那样。”

朱利安投给他一个嘲讽般的假笑。“真的?像米开朗琪罗?”

奥比把目光移开。“我想,我只用一个滚筒就行。”

“电气维修呢?”

“没有能难倒我的,什么活我都一学就会。我能把一件事情做得和另一件同样出色。”他向草地吐了口唾沫。

当这个人转身的时候,朱利安瞥见了他身上的刺青,半只蜘蛛从他衬衫的领圈下显露出来。再看他手臂上的皮肤,是一种脏兮兮的青蓝色,在不连贯的图案中斑驳杂乱,好像那些皮和肉已经完全被煮熟了。“你是附近一带的人吗?”

“我是佐治亚人。”

“在那里找不到工作?”

“我妻子和我不和,所以我住在我表弟的旅行拖车里。但现在他想把它卖掉。”

这个人四处走来走去,来到那间黄蜂出没的外厨房屋,用力推开翻翘变形的门。朱利安说他会去买一张简易小床,此人可以睡在这里。他们会合作几天试试。这座仅有一室的屋子里有一张瓷面桌子和一只皮革底座的椅子,一只无霜灯泡被一根长长的电线牵着悬吊在天花板上,桌子和椅子就在这盏灯的下方,奥比走进去,用手掌的外侧抹掉桌子上的灰尘和掉下来的蚁巢。朱利安回到大宅子,带回面包、块状奶酪和午餐肉,他们达成了协议。

奥比跨步靠近一扇窗子,用一只手擦着混浊的玻璃,这样就能看清外面摇摇欲坠的商铺。“你结过婚吗?”

朱利安突然有一种想喝酒的冲动,他在屋里仅有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结过一次。差不多维持了四年,然后她变得闷闷不乐。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女人的心是永远猜不透的,”奥比说,用手绕过肩膀搔自己的背,“我和一个信教的女人结婚,我千方百计引她开心。我甚至节衣缩食,从非常微薄的收入中拿钱向教会缴什一税(1)。尽管我为她做的事情没有其他男人能做到,但她还是从我身边跑了。”他低下头注视着地面,好像在回想一个巨大的悲哀场景。“真是个不解之谜!我怎么会那样做。”

朱利安频频点头。“我那位要我赚钱,多多益善,可我想做我的老本行。手动打字机和我前世有缘。我可以让又笨又老的史密斯·科罗纳打字机像弗雷德·阿斯泰尔(2)那样跳踢踏舞。”

奥比抬起眼睛。“是你甩了她还是她离开你?”

“我想是相互的吧。”

奥比斜靠在泡起木板墙上。“你为了那些打字机而舍弃了一个女人。”

起初朱利安觉得受了侮辱,但是奥比说话的方式表明他理解这点,而且他自己也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交易。

“我需要顺从我的天性。”

奥比点头。“一个男人想要什么,这我懂,”说着他开始解开衬衫纽扣,“你觉得需要对你的人生作一个声明,但是看来你做的一切又欠深思熟虑。”

当奥比把衬衫敞开露出他的文身时,朱利安感到心中激起一道惊异的湍流。一条没有尾巴的龙在他的肝脏上方,一艘没有枪炮的战舰横在他没有体毛的胸口。战舰下面是一只从海中跃起的海豚,但是它的鳍和眼睛显得模糊不清,好像是源于一场工伤事故。他的肩膀到腰带之间的所有皮肤都是细线刺青,其中有一部分遭到磨蚀。那些擦伤的皮肉,又红又肿。“这是一道景观,不是吗!”

“你到底怎么啦?”

“这是我的刺青藏品。我打算把它们都烧掉,手臂上的已经除清了。为了彻底根除,我在波克斯利镇上找了一个二流的印度医生,但是这个治疗烧起钱来就像恶魔,我差不多被榨干了。这就是我来打这份工的原因。”

朱利安站起来,把头转向别处。“如果你喜欢它们,为什么不将它们留着呢?”他注意到,它们颜色过于鲜艳,而且搭配不当。

“我有我的原因,”奥比低头看了看自己,“但是我意识到,想要和需要之间是有区别的。”

朱利安再次注视着奥比脖子上的蜘蛛。“那也是?”

奥比张开五指遮住受伤的胸部。“也许我不再需要它们。随着年龄的增长,你知道你能够摒弃什么。”

朱利安嘲弄般地指着海豚的残骸。“好吧,这里有够多的活做,你会有能力买单,把自己烧得像手纸一样苍白。”

夜是温热的,朱利安在潮湿的被褥中翻来翻去,当天空现出鱼肚白的时候,他短暂醒来,听见有人在走进走出。八点钟他起床,然后煮咖啡。这时奥比来到主屋的厨房门前,在纱门外面等着并朝里探视,仿佛敲门是不合时宜的。

“我为你列了一份开工明细表。”

朱利安的目光离开他的咖啡向上移动:“一份什么表?”

“修理屋子的事项。”

“你过来。”他接过污迹斑斑的纸,是因为奥比将它放在那张摇摇摆摆的桌上所致,“老天!材料超出一千美元。你怎么知道价格?”

“我用了走廊里的电话。”

他摇头:“实在太贵。”

“购物如果超过一千元,就能免费送货。这样你可以省下百分之七的费用。”奥比说。

朱利安看见他正在注视天花板,他的大脑已经在为工作开动了:“好吧,计划表上最先做的是什么?”

“电线。然后对这几间房作亚光油漆。”他笑了,露出大而间隔匀称的牙齿,“掩盖那些裂缝,使之焕然一新。”

波克斯利木材公司的卡车离开之后,奥比开始工作。到了星期六,屋子出现明显的变化。他在厨房里安装了一个新的灰色电路开关箱;修补朱利安卧室里的两堵墙,用砂布磨平,漆上明快淡雅的白色。在下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朱利安用现金支付他薪水,然后载他到塞丢曼海文医生的诊所,放下他之后便去购物。当医治完毕接他回来的时候,奥比一脸殉道者的表情,两只眼睛歪着,视力模糊而伴有疼痛。

“你看上去像只煮熟的龙虾。”朱利安对他说。

奥比微微弯下身子坐到乘客座上:“今天我的钱值了,没事儿。”

他们在尘土覆盖的路上一直向前行驶,彼此没有交谈,朱利安想象他闻到了激光的灼烤味。

那天奥比搅拌好砂浆,开始修补底层的外墙。接下来的一周,他在楼下的盥洗室里施工,他用这个月剩下的时间修理连接化粪池的排污管道,还在朱利安的卧室安装了一台廉价空调,因为他对夜间潮湿的雾气大为抱怨。这两个男人相互忍受着对方,大餐厅开裂的地板上放了一张牌桌,他俩在这桌上共用晚餐。一个雨天,他们坐在一盏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灯下,奥比轻声细气地抱怨起来,说朱利安付他的薪酬实在太少。

“是的,但你有便宜的住房和膳食。”

奥比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积满灰尘、用于固定那个二十五瓦灯泡的铜圆盘。“我和松鼠、耗子共居一室,你该去向它们收一半房租。”

朱利安指着奥比的脖子,在那里,塞丢曼海文医生的激光已把蜘蛛淡化得只剩一团模糊的阴影:“你还在赚足够的钱来清除你的‘收藏’。”

“你多付我一点,我就能快些烧去它们。”

“我弄不懂你究竟烦恼什么。我的意思是,谁会在意呢?即使医生把能看到的所有全清除干净。”

奥比擦了擦他瘦削的脸,他的腮须像钢丝绒般发出窸窸的声响。“我用你的电话打给我妻子,她说她可以带我回去,只要我除掉我所有的偶像。她称它们为偶像。”

“带你回去?”朱利安吃惊地看着他,“你不是告诉我那个女人用扫帚打你?”

奥比低下头看着他的盘子,露出一种恍恍惚惚的笑容。“噢,她只是一个女人,伤不到任何人,除非她去买一把枪。”

朱利安起身,开始清理桌子。“下一次你去看塞丢曼海文医生,对他说把那个激光头塞进你的左耳,点亮你的死脑子!”

奥比目送他离开餐厅,在他身后喊道:“你寂寞的时候难道不想有人做伴吗?”

朱利安走了回来,站在他的椅子背后。“我已经到了独自生活的阶段了。我建立了自己的生意,现在又有这所大宅让我马不停蹄地奔忙,让我在人世有了一席之地。”

灯具发出一种吱吱的声音,奥比眨着眼睛。“所以这座宅子让你觉得自己是个重要的人?”

朱利安伸开双臂。“我本来就很重要,对此你有何见教?”

奥比朝窗子看去,古法拉制的玻璃让外面的一切都走样变形。“我说我再要一盒瓦楞钉,这样就能把马口铁钉在你那宝贝屋子的顶上。”

修理工作持续到九月,奥比全力以赴,解决腐蚀的电线和不畅的管道。他用手摸遍屋子里的每一块木板,发现有数以千计的方头钉从风干的木料上松脱出来。

一天夜里朱利安上床之后,听到通往走廊的后门缓缓开启的摩擦声。他猜是奥比进来拿冰水饮料,这是他唯一允许奥比从冰箱里拿取的东西,他倒头睡着了。很快,他又被说话声弄醒,那些话语像是珠子顺着楼梯弹跳而上,一直跳到了他的单人床上。他蹑手蹑脚来到楼梯口,听见奥比在用一种柔和而有节奏感的声音讲话,这是以前他从没听过的。他屏息静听,听见奥比说:“拯救我,神啊,因为水在威胁我的生命;我沉入深不可测的沼泽,在那里我没有立足之地。”朱利安走下楼梯,看见奥比坐在那张老旧的电话桌旁,手电筒的光落在一本打开的《圣经》上。他想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长途电话,并犹豫着是否应该喊叫,阻止奥比把《圣经》的一个章节全输到一分钟十二美分的电话里。

肯定是有人在电话线的另一头问了一个问题,因为奥比的声音停住了,然后说:“我在工作,但是我存不了多少钱。他咒骂我,什么东西都要向我收费。他开车送我到镇上运柏油,却从我的薪水里扣汽油费。什么?读《诗篇》的第六十四首?这适用于他,是吗?”

朱利安听了好几分钟,弄清楚他是在和一个女人说话,谈论所有的事情。他发出咳嗽的声音,奥比把手电筒射向黑洞洞的楼梯平台。“现在我得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这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挂掉电话,仰起脸。

朱利安的声音像是割他肉的刀子。“是那个佐治亚女人?”

“是的。”

“你打算把整本《圣经》都读给她听?”

“不是。”

“当我拿到电话账单时,我会让你知道费用。”

奥比把头转向后门,看上去好像有话要说,但是飘到朱利安耳中的只是手电筒的咔嗒声,然后是看不见的走道地板上的嘎吱嘎吱声。

星期三,他驾车到钱斯·波克斯利的店铺去买床头柜。波克斯利先生靠在柜台的端头,目睹他走进店门。老人紧绷着脸,好像闻到了腐肉的臭味。

“有什么可以效劳?”

“我想要一张便宜的小桌放在床边。”

“嗯——嗯。那个叫帕克的家伙还在为你做事?”

“是,慢手慢脚的。”

“废话少说,你付他多少工钱?”

朱利安把头转向店里便宜的家具,然后又转回来。“他对你发牢骚?”

波克斯利先生盯着朱利安的眼睛。“那家伙是个干活的好手。我相信他能把一座破屋整好。”

“他能。”

“你付他多少?”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单单让我忍受他那副骇人的鬼样子,他就该付钱给我。”

“今天你带他来了镇上?”

“他在塞丢曼海文医生的诊所里。”

“我听说他的脚底有那些玩意。一定要经受火烤般的疼痛才能除掉。”

“这我没有想到。”

波克斯利眨着眼睛。“那你想到什么,打字机行家?”

朱利安用讥嘲的眼光看着这个老头。“我应该想什么,你觉得呢?”

“怎么样,给一个工作好手付一份养家的工资吧。”

“你看,他又没有我这样的开支。我再问你一声,他抱怨了?”

钱斯·波克斯利转过头去。“那个人不会抱怨。”

“好吧,真见鬼,那么,让我看看床头柜。”

他在波克斯利的店里购完物,这时离预定去医生诊所接奥比的时间还早。他停好道奇,在愤怒中细细回味波克斯利先生喋喋不休的指责,然后走进一座小规模的红砖墙市立图书馆,在那里找了一本小开本的《圣经》,拿着它走进书库,以免有人看见他。他把《圣经》翻到《诗篇》的第六十四篇,读道:

愿你把我隐藏,

不让恶人的阴谋得逞,

不受作恶者的骚扰。

他们的舌头好像刀剑,

磨得锋利;

苦毒的言辞如箭在弦,

对准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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