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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


人间烟火内容简介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电视剧《人世间》原著作者梁晓声小说精选集

看罢《人世间》的冷暖,再品《人间烟火》的炎凉

以人性之坚韧折射时代光芒

致敬每一个为生活认真经营的平凡人

一个工人家庭的生活奋斗史

见证儿女命运转折,爱情羁绊、事业成长

记录城市现代化建设细节,棚户高楼沧桑巨变

★ 茅奖得主梁晓声中篇小说力作。

作为知青文学开创者,梁晓声的作品以恢弘的时代为背景,讲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为人生而追求、奋斗的酸甜苦辣,用他们的执着与无奈反映环境变迁,展现了百姓为美好生活做出的人生努力和社会发展的历史进步。

★ 人世间生活百态的另一面。

故事真实而鲜活地讲述了城市工人家庭的亲情与成长,虽辛苦却充满希望的日常

人物命运与时代走向环环相扣,讲述了从前的中国是什么样,未来我们的道路如何闯。

★ 如何为人父母,为人子女,这一生的考卷,或许没有答案……

生活中父亲为儿子的前途妥协,女儿为母亲的衰老心疼,一家人在一起虽不能大富大贵,却生生不息紧密相连,用实际行动证明家,就是为彼此分担。

《人间烟火》以建筑工人葛全德及其儿女的事业、爱情、人生轨迹为线索,葛全德对“四化”目标的追求、商业局长公安局长为国家的无私奉献为关键转折,用深刻的笔触还原了20世纪中期城市建设、返城青年就业问题的真实景象,通过众多人物的视角和层次描写出社会发展的巨大变迁,老一辈对集体、国家利益的无私与忠贞,场面宏大,体现了浓厚的时代感。

人间烟火作者简介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祖籍山东荣成,1949年生于哈尔滨,当代知名作家、学者。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资深教授,全国政协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至今创作了包括散文、小说、杂论、纪实文学等在内的作品逾千万字。代表作有《雪城》《年轮》《返城年代》《今夜有暴风雪》。

凭借作品《人世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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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部分试读: 

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正常之中生活惯了,当不正常突兀到来的时候,我们往往傻乎乎地整个儿发蒙!

我居然虚心讨教地对他说“你看我这电视机怎么了?
光有图像没有声音!”

他像一位哑剧演员似的,凑近我,说了一通什么。说罢,用一根指头,恶狠狠地朝我家的电视机开关按键一捅,转身扬长而去。

我家屋门,在他背后,骤然关上。

我看得清清楚楚——用一句文词形容之,那叫“掼门而去”!

门被掼之却毫无声响。

这个世界令我茫然不知所措。我对此是太缺乏心理准备了。

我懵懵懂懂地坐在椅子上,呆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妈的,我该不是双耳彻彻底底聋了吧?

这究竟算怎么一档子事儿?
……

昨天晚上我还很正常,双耳还没聋!

昨天晚上临睡前,妻子蹬了我一脚,说“往床里边靠靠,想把我们娘儿俩挤下床!”

而儿子紧接着对我说的是“爸,给我搔搔痒儿,后背这儿!”

我记得很清楚,不是梦。

那么不幸真的是从今天早晨才开始的了?

那么我的的确确是变成一个聋子了?

而这世界却并没出什么毛病?
很正常?

而两只默默就摔碎了的饭碗,也完全不是由于质量问题?

电视机并不需要往维修部送?

邻居大发脾气责任全在于我?
……

我不信!

我不信我聋了!

我猛地站起来,敞开喉咙,高声呼喊……嗬嗬嗬嗬……就像山里人站立在一座山顶上,向另一座山顶上的人呼喊一样。

妈的!我居然听不到我自己的呼喊之声……仿佛我的声音刚一出口就变成了空气。

一个人听不到自己的喊声,亲爱的读者诸君,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那会使一个人自己首先感到自己多么古怪!

我看见家门又被缓缓推开了,筒子楼内另一邻居的小女孩,探进脑袋,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瞅我。

我瞅她时,她缩回脑袋跑了。

我看见我家和小刘家之间薄如纸板的隔壁墙忽悠了一下,想必是小刘挥拳猛擂的结果。挂在那面墙上的贝雕工艺品被震了下来,像那只瓷碗的下场一样,也他妈的默默地碎了。

这未免太不像话了!我不是指小刘……我的意思是,难道对于我,一切物质的破碎,从此后都他妈的成了无声无息的事情了吗?
读者诸君,请试想想吧,想想这样的情形,如果一个贼溜入你的家里,哪怕噼里啪地翻箱倒柜,而你除非看见了他,否则竟毫无觉察!如果你家的高压锅因没有及时关闭煤气火而炸上天花板,将天花板炸了一个大窟窿,你眼睁睁地看见了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却连丝毫声响也听不到,这不简直比瞎子能听到不能看到更令你觉得世界变得荒谬了吗?
须知是声音才使世界生动起来的!一个完完全全没有了声音的、静悄悄的世界,那同变幻无穷的卡通有何区别?
你一定会感到一切都很虚假,匪夷所思。你不是定会认为你自己的存在都很虚假,太不真实了吗!

我怀着纠缠不清的疑惑,走到衣柜前。当然了,穿衣镜中的我,并没变成一个怪物,反而比往日体面有加——吹过风定过型的中分式大背——某些人又叫作“青年毛泽东式”,深灰色西服使我显得成熟而持重,红色加黑色斜条的领带不松不紧地系在我不粗不细的脖子上,喉结并不突出。

脖子的皮肤看去也很卫生。并非所有男人的脖子看去都很卫生。

如此一段男人的脖子,木桩顶球似的,顶着的是一颗智商满够用的头,我的头。一般的一张脸,国字脸,满脸一览无余地告诉给人们的是四个字——踌躇志得,这张脸是我自己拾掇出来的!刮胡子用的是七毛钱一片的进口刀片!……

可这一切,现在还有什么意义了呢?
今天原本对我的一生是十分重要的日子——昨天我刚被任命为文学艺术信托开发及研究所之所长。

正局级的一个职位!而今天早晨我却双耳失聪,聋啦!盼这个职位我已盼了三年四个月二十七天,屈指算来,提前了大约两千余天。我的前任暴病猝死,对我不啻一大喜事……

可是……可是……

难道堂堂文学艺术信托开发及研究所之所长能被允许是聋子吗?

今天我要向我的下属们发表就职演说……

,圣母玛丽亚!

我又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一个人双眼失明是骗不了别人的。一个人瘸了也是骗不了别人的。

感冒就会流鼻涕打喷嚏。发烧到一定程度就会打摆子说胡话。

而一个人聋了,单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要我自己不说,谁又能知道呢?
而我干吗非说呢?

这样一想,我对个人前途和我们的总体生活,又乐观起来。

聋又算得了什么不幸呢?
不就是听不见声音了吗?
听不见声音了究竟又有什么不好呢?
通常情况下,我们不是要寻求片刻的宁静都很难吗?
我们不是想逃避那些噪音的干扰都不知向何处逃避吗?

我手中拿着单放机,头上戴着耳机

抖擞起踌躇志得的中年人的精神

伪装起一副充满了自信的佼佼者强中人的神态,嘴角抿一抹对现实表现出嘲讽意味的矜持的冷笑,以一种一往无前的豪迈的姿态和气概迈出了家门。我在心中暗暗鼓励自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宁静的正确含义是这样的——它时时提醒我们这世界是不宁静的。

先天失聪的人无法想象声音,正如先天失明的人无法想象色彩。

而我,读者诸君已十分清楚,刚刚才是一个后天的聋子!生活呈现在一个后天的聋子眼前的则是一派虚假景观。我一走到街上就感到了这一点。

各种车马在路上悄无声息地开来驶去,行人悄无声息地走行。我驻足饶有兴趣看一个园林工修剪树墙。

尺半长的大剪刀悄无声息地绝对悄无声息地剪动。树枝被悄无声息地绝对悄声息地剪断。

他剪了一阵,停止,从工具袋里取出头,将剪刀垫在人行道沿上,砸了一阵。对我来说,那是悄无声息的绝对悄无声息的一串动作而已。

他发现我总在看他,瞪着我对我说了一句什么。我当然不知他说了什么,但又不愿使我碰到的这第一个人明白我是聋子,于是我抬头望望天空,回答道“今天的天气……哈……”

他站起来了,走到我跟前,掏出烟盒,弹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我以为他刚才对我说的是借火之类的话,赶紧掏出我的打火机……

他却用他自己的打火机点着烟,吸了一口,板着他的脸,盯着我的脸,又对我说了一句什么。

我大惑不解。

我想我仍得对他也说句什么,于是我又说了一句话是——“我十分愿意为您效劳,但您是否可以把您的话说得更清楚?

他眯起了眼睛。他摘下了我一直戴着的耳机,使它卡在我的脖子上,接着他对我耳朵吼。

我从他的口形判断,他一字一顿吼出的四个字是“滚你妈的!”

这时我发现已有不少男女停下脚步观看,一个个脸上都有一种期待,分明是期待发生什么热闹。我想事情有些不妙,转身便走。

不料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不许我走。

我大声向他也向那些围观者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家看见了,我没动手,他可已经动手了,我是知识分子。我有知识分子的涵养。

我既没招他也没惹他……”

他也同时在说,理直气壮地对围观者们说,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看得出来,他是渐渐地赢得了公理了,因为那些停下脚步围观的男女,一个个将谴责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

情急之下,我冲口而出喊了一句“我是聋子!”

于是那些男女们纷纷笑起来。

四周悄无声息地绝对悄无声息。

这时我多么希望打天上垂下一条幕布,幕布上写着解说词。那就好了,那些闲男散女就不会嘲笑我了。

我自己也能明白,我和那园林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误会以及他为什么像受了凌辱似的发那么大的脾气……

那些男女笑了一阵,获得微小的某种满足,就都走了。

只剩下了园林工和我。

他终于放开我衣襟,竟也笑了。接着弄正我的领带,将卡在我脖子上的耳机戴在我头上,拍拍我肩,嘟哝一句什么,转身干他的活儿去了。

我大步匆匆,连头都不敢回一下。要不是考虑到自己是知识分子,而且西装领带的,未免太使人注意,我真会撒开腿飞快地逃之夭夭……

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我在公共汽车站等候汽车。

马路对面有一家新营业的商店正庆贺开张。十来人组成的管乐队分列店门两侧,齐奏着什么曲子。

一长列鞭炮炸飞不止,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

突然我周围的男女一片惊慌,四处散开。

我低头看时,一只“二踢脚”,不知怎么会横着飞到了马路这边儿来,躺在我鞋跟前,眼睁睁地我见它肚子那儿炸出个大窟窿,还冒着烟。

我岸然不动眼皮都没眨一下。

我身后的男女个个双手还捂在耳朵上,他们皆以那么一种愕异的眼神儿瞧着我,仿佛瞧着一个机器人儿。

倏忽间我感到非常自得——与那些男女比较起来,我是一个特殊的人。尽管我聋了,但聋有聋的优势。

同时我预见到,今后,我的优势,定会在许多方面表现出来。

我竟觉得聋了对一个人来说未见得是什么不幸,简直是挺好玩挺有意思的事儿。世界因此而妙趣横生了,相当值得观赏了。

连自身,都妙趣横生起来,相当值得自我玩味了。

一辆公共汽车悄无声息地靠站,停下。车门被打开,人们悄无声息地挤着上车。

我踩了一个小伙子的脚,他悄无声息地大骂了我一句(从他脸上的表情,我判断他是骂了我一句什么而不是说了我一句什么),并且朝我肩胛窝捣了一拳。他又踩了一个女人的脚,那女人发出无声的尖叫,挥手提包儿抡了他一下。

于是小伙子不依不饶,也不上车了,跟那女人较量起高低来……

我刚挤上车,车门就悄无声息地关了。售票员拿起话筒,张着嘴说些什么。

被遗留在站台的那个小伙子和那个女人,仍在悄无声息地互相辱骂不休。

公共汽车开走了,我仿佛置身在一个悄无声息的真空的器皿里。

忽然我头脑中产生一个设想,或者说一项发明——我感到聋对于脑力劳动者简直是何乐而不为的大好事,比如对于哲学家、小说家、诗人之类。他们不是总抱怨缺少宁静干扰思考吗?
如果发明一种药物,或一种外科手术,使他们全成为聋子,岂不就等于做了一件于他们有益的事吗?

一个站在我身旁的男人轻轻碰了我一下,看模样是外地人。他将一个纸条诡秘地塞在我手里。

我展开纸条,见上面写的是同志,我聋。请您在这纸上告诉我,王府胡同怎么走?

我再看他,他对我自卑而且信赖地笑着。

既然他也是聋子,我想无论我对他说什么岂不全等于废话?

于是我从内衣兜取出自己的笔,垫着售票台在那页纸上写你要去旧王府胡同还是新王府胡同?

他接过笔,写的是我不知王府胡同还有新旧两条之分……

我又写的是旧王府胡同是旧文化街的第一条胡同,旧文化街离旧文明广场不远,在民主巷下,转乘去自由路无轨电车。不过旧王府胡同现在已是拆迁地带。

新王府胡同在政府街的街尾,往左拐,再往左拐,总之一直左拐,拐三五次,你一打听,就是了。不知你要找的是单位还是人家?
……

那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已经被我写满了字。

那个聋子,再次接过我的笔,将那张纸翻过来,又写的是我要找一位专治耳聋的老气功师……

我又写的是我记得本市晚报介绍过一位专治耳聋的老气功师,听说死了。死于中耳癌。

你不妨到报社去问问,乘三站下车,路左……

一抹失望掠过那聋子的脸膛,他收好纸条,感激地握了握我的手。

售票员也对我满目敬意,瞧我的神态像瞧着转世的雷锋。

我心里倏地产生一个怪想法——要是立刻地,所有的人都一齐变成了聋子多好?
那么,他们的思维逻辑一定会是——渐渐忘却语言习惯,而不得不依赖于纸笔。再无人跟我说话,我也就不必不安于哪一天被指出是聋子这样一个事实。

你看,此时此刻,仅仅因为另一个聋子的存在,我在满车厢的人眼中,不是明明的不是聋子吗?
他们不是以称赞的目光向我表示敬意吗?
……

一、二、三……

如果这么着,他们一齐都变成聋子,他们一定都会虔诚地作证,还有一个人不是聋子——那就是我!……

再接着,全市的人一齐变成了聋子……

再接着……

四周悄无声息绝对悄无声息。

我在悄无声息的车厢里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坏思想,脸上挂着具有助人为乐之美德的人那种堪称信赖的微笑,藉以回报投到我身上充满敬意的目光。

突然这辆公共汽车猛烈地震荡了一下,好像一匹驽马猛地尥了一个大蹶子——原来它和一辆载重卡车相撞了……

于是交通警察适时出现……

于是许多人围观……

于是旋转着独眼的交通警车默默地赶到……

于是车门被打开,售票员对全体乘客大声说了些什么话……

于是满车男女悄无声息地下车,某些男女还在默默地嘟哝着什么……

于是两个聋子也不得不下车——唯恐被发现是聋子的我和唯恐不被当聋子的外地人……

我见围观者中有人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

我见从车上下来的男女中也有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自己乘的车半路出了车祸本没什么可幸灾乐祸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外地聋子又跟我握手又对我说了一堆悄无声息的话才与我依依惜别。

平素被挤对惯了,谁给谁点儿不足论道的好颜色就足以使对方受宠若惊。我这本地聋子望着那个外地聋子远去的背影心中倏起一种茫然若失之感,仿佛另一个孤雁飘游似的离我而去……

我来到单位,传达室的老张头走出传达室恭恭敬敬地交给我几份报,张着嘴对我诉说了一番话。看他那种期期艾艾的表情我猜想他诉说的准是关于他小女儿接班的问题。

我回答“放心,放心,你的个人困难,你不说我也清楚。等我们研究研究。

凡事总需要研究,?
……”

要求子女接班的人本所绝不止老张头一个,十几个呐!哪儿那么容易解决?
按哪方面的资格排队,他也得是最末一个呀。“研究研究”不过是种说法,既然我的前几任都是习惯于这么说的,从今天起,我也会很快就习惯的。

老张头听了我的话,竟一时怔愣在那儿,眨巴眨巴眼睛,再就没说出什么话来,像是挺受感动。

我唯恐被他纠缠住,拍了拍他的肩,趁机抽身急急便走。科长们处长们领导班子一干人等,早已聚齐在会议室内恭候我的大驾了。

有的在悄无声息地交头接耳,有的在悄无声息地大发宏论,见我到来,人人缄口,个个正襟危坐,气氛一时显得有几分肃穆。

我落座后,郑重其事地将耳机从头上摘下来,将袖珍录音机从兜里掏出,轻摆轻放。于是大家的目光就都集中于它。

仿佛要开的,是关于它的质量鉴定会,或产品推销会。这恰是我要达到之目的。

我希望它引起他们的充分注意。藉它而向他们证明——他们的顶头上司不是一个聋子,绝对地不是。

“同志们,”我开口说道,“首先请大家原谅,我迟到了二十分钟。我为什么会迟到呢?
因为,我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失聪的外地人,也就是一个彻底的聋子,以纸和笔询问他要去的地方,却无人愿以同样的方式告诉他。

同志们,目前世风日下,人与人的关系太冷漠,这非常令人沮丧。所以,我宁可迟到二十分钟,使大家在这里久等,也要把那个两耳失聪的外地人亲自送到他要去的地方。

只有这样做了,我才安心。同志们,你们说我这样做对不对呢?
……”

众人纷纷点头。

“同志们,我们是一个文化信托开发和研究单位。文化是一位老大姐,左手挽着的是文艺,右手挽着的是文明。

同志们,我们的工作是历史赋予我们的光荣使命!任重而道远呀!今天我特别要解释我迟到的原因,并非做了一件好事就夸夸其谈,而是要呼吁我们的同志,今后人人争当活雷锋,以实际行动……”

我的话被一阵热烈的悄无声息的掌声打断。尽管我什么都没听见,但众人鼓掌之时,我是明白应该装作听见了的样子的。

我有自知之明,并且很识趣。

我无法判断众人一齐鼓掌,是否证明个个都很虔诚。但是我认为,虔诚不虔诚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赢得了掌声。

我自己听得见听不见也不重要。听不见的掌声使人产生骄傲心理的可能性相对小些。

如果众人对我的话内心里并不以为然,却还要当着我的面大鼓其掌,起码证明他们畏我三分,起码证明他们都想讨好于我,取悦于我。

敬畏敬畏,要博得下属们的敬,那对当官的来说,是挺不容易的事儿。

纵然他们内心里并不敬我,也行,那我也有充分的信心对付着当他三年五载的。对自己对他人对现实要求过高,在今天不都是一种矫情吗?
我可不是个矫情的人。

“同志们,”我又说,“每个人都应该有种起码的自省意识,有种起码的分析自己解剖自己的勇气。我提倡自省意识和解剖自己的勇气,并且先带一次头——如果我刚才对自己的迟到所作的不无必要的解释,有什么私心杂念作祟的话,那也无非是——我企图趁机向大家证明,你们的新任所长自己不是一个聋子……”

笑声。

一阵悄无声息的人人由衷的笑声。

气氛由最初的肃穆而变得活跃了起来。

“我想,本所长的企图已经达到了是不是?

又是一阵悄无声息的人人由衷的笑声。

我自己却不笑。我知道幽默的最低技巧便是自己很严肃。

我——扫视众人,心想这真是些可爱的好同志。上司不失时机地跟他们幽一小默,他们的心便顿时就和上司贴近了些,多么好的同志们啊!干部审批条例中,怎么就总忘了加上“幽默素质”这一项呢?
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一定要郑重其事地向上级干部部门提此建设性意见。

要郑重其事得如同我此时此刻在这儿众目睽睽之下证明我不是一个聋子一样……

我接着说“同志们,大家请看——这是什么?
这是耳机。这又是什么?
这是袖珍收录机。

它有什么用途呢?
它可以收听广播。养成收听广播的习惯,就会使人关心国际国内大事。

还可以在不干扰别人的情况下收听音乐。听音乐,对于我们的同志来说,也很重要,足以陶冶我们的性情。

潜移默化地,对我们的艺术感觉精神状态,起良好的影响作用。当然,要听健康的好音乐,音乐乃诸艺术之母。

我们是搞文化工作的,怎么可以不懂得音乐呐?
我提议,从文化事业基金中,拨出一笔钱,凡本所的同志,每人发一台袖珍收录机……”

掌声。

几乎可以说是经久不息的一阵掌声。

有点儿遗憾的是,悄无声息。

“不过,得有个原则。耳聋的同志,我看就大可不必了吧?

又是一阵悄无声息由衷的笑声。

这年头,对于当官的,发东西也未必就一定能赢得掌声,幽默也未见得就一定有人给你面子笑一笑。我没想到我还这么有人缘儿!多可爱的多好的这些个同志!我对自己的第一次公开亮相极为满意。

“下面请同志们自由发言,咱们也无须列什么中心议题了,对本所的批评性意见也罢,建设性意见也罢,改革设想和措施也罢,随便谈吧!”

气氛相当活跃,发言相当踊跃。

四周悄无声息绝对地悄无声息。

有人在娓娓道来,有人在侃侃而谈。有人十分激动,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

如果无视他们的表情他们翻动的双唇,他们的样子就显得非常可笑,好像一泡尿眼看就要憋不住了,站起来准备冲出会议室冲向厕所,却又不敢冒失行动……还有的一边踱来踱去一边无休无止地说着些悄无声息的自言自语般的话,还有的一边指手画脚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套接一套的悄无声息的话……凡能一套接一套地说的,必是些废话无疑,我想。

之后的两个半小时我就坐在我的位置听。不,不是听,是看。

你周围一旦悄无声息绝对地悄无声息一切进行着的事情都不过是哑剧,都变得好玩儿而有意味儿而有旨趣,近乎艺术水准的意味儿和旨趣。

很现实的一个我和他们仿佛处在非现实的情境中。

我为了向自己也向他们证明我们眼前是一个绝对真实的现实,我便勇敢而谨慎地参与到这一场非现实的哑剧之中。我目不转睛地注视每一个说话的人。

我知道在他们说话时我是否注视着他们对他们是很重要的。他们当然会挺在乎这一点,我可不扫他们的兴。

我不时地点头表示同意,不时地说“正确”“有道理”“对,很对”之类的话,不时地加以鼓励——“说下去!难道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怎么觉得你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呢?
”我甚至不时地表现出亢奋——“此处当为之鼓掌”——于是带头鼓掌。于是众人跟我一起鼓掌。

我还要不时地对秘书加以强调——“老张提的这一点很客观,一语中的,原话记下来!”或“老李的话很深刻,别光听着不记!”……

起初我有些忐忑,不知会不会一旦失误,露出马脚,渐渐地我发现,不管每个说话的人说的是些什么,只要我在注视着他,显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只要我不是摇头而是点头,只要我的话表示的是一种认同的态度,只要我自己是表情严肃若有所思的,说话的人总是很受用的。其他的人也都因我之严肃而严肃,因我之深思而深思,倒未见得他们全都虚伪或谄媚。

不,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看出一点儿我不是聋子的时候很难看出的门道,就是——哪怕别人说“饿极了糖也充饥”这类半聪明不聪明的话,你的表情异常严肃,你的沉思状做得很到家,你频频点头,你附和“讲得好”,有些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你变得异常严肃起来,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你作深思状,也会和你一样频频点头,咀嚼那句半聪明不聪明的话,仿佛其中有无尽的含意无尽的哲理。

只要你尽量摆出一副权威的模样。如果你还是一位顶头上司,那情形就更好玩更妙不可言了。

失聪后的观察往往变得细腻多了,所谓有一失必有一得……

于是我的表演到后来也就很放得开。放不开白放不开,是不是?

轮到我结束的时候我说“同志们,大家都对我今后的工作发表了很好的见解,谢谢。最后我想强调一点,每一位当领导的,都有各自的领导风格。

我这个人最反对的,就是在日常工作方面说废话,这使我们的机关氛围有时简直如同茶馆。我现在郑重颁布第一项机关工作条例——凡须直接向我请示或汇报工作的同志,包括商谈什么事务,巨细无论,都请采取书面的方式。

我认为这至少是一个可以避免说废话的方式。因为最爱说废话的人,当他拿起笔的时候,也是希望自己能尽量写得简单扼要的,对不对?
坚持这样的方式,我相信,对我们每个人今后的行文水平都将有提高,这并非提倡文牍作风。

恰恰相反,这有利于我们在日常工作中克服口头八股。如果同志们没有异议,请大家鼓掌支持我……”

于是众人鼓掌。

于是我说——“散会”。

当然也就散会了。

我看得出来,众人对我今天的就职演说很满意,因为我毕竟今天显得特别。特别就是新颖。

大多数人总喜欢特别的东西,包括顶头上司……

整个下午我在所长办公室里喝茶,吸烟,看报,倒也清静自在,没谁来烦我。有那么七八个下属来过,并不开口说话,只把写了字的纸,恭恭敬敬地放在我的办公室桌上。

我也不开口说话,仅在那些纸上批几行诸如“同意”“缓办”“请×处长解决”“与×科长协商”之类。

由于我对处长科长们庄严若此,秘书对我的要求则倍加遵守,好比一只小猫,换了一位主人,一时不完全了解主人的脾气秉性,不敢贸然亲近。她一下午专心致志整理会议记录,静若处子般坐在我的办公室外间,仿佛根本不存在她这么个人似的。

快下班时,她如释重负般地将会议记录呈送给我。

我独自看了几页,七窍生烟,几乎拍案而起。

原来上午的发言,十之八九,矛头乃是直指我个人的。

归纳起来,无非一点,对上级委我所长之职,对我未经受过任何考验的领导能力,表示了他们的不信任和由此产生的忧虑。而我恰恰对那些最放肆、最露骨、最具有挖苦意味的发言,插话说了些“好,一语中的”“很深刻”“正确无比”之类……

如此看来,上午我简直等于扮演的是一只猴子。即使我因耳聋表现出了极大的涵养和无与伦比的镇定,那也不过是猴子的涵养和猴子的镇定。

我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冷静,冷静,所长同志,您可要保持高度的冷静!上午你不是相当出色来着吗?
……”

于是我吸烟。

吸完两支烟,我笑了。

于是,我在记录上当着秘书的面写下如下批语——多么好的一次会议!此记录须妥善存档。

秘书拿过记录时,我亲切地对她笑笑,说“大王,你整理得很认真,应受到表扬。”这是我下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也许是我的亲切的笑容鼓舞了她,她那种随时准备接受批评和教训的模样松弛了些。她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几折的纸,展开来铺放在桌上。

我见几行字写的是——所长,今晚我想请您去看歌剧,不知您是否肯赏光?

我想不到有什么值得犹豫的理由,欢颜悦色写的是——愿陪您度过美好时光!

她又写的是——我太高兴,我去准备一下就来。

我又写的是——我耐心等待!

当我和她走下楼,小汽车已停在楼口。我一时挺替自己刚买不久的月票遗憾。

我怕她在车上对我说什么,问什么,心想主动权还是掌握在我方为妙,于是喋喋不休地向她讲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以及我对一种恬淡的无忧无虑的卸除了责任感和义务感的老年生活的憧憬。

大学文科毕业生,二十九岁的既渴望拥抱浪漫又过分矜持过分言谨行规的老姑娘,不时地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故作小女孩的天真状。

我这才发现——她圆珰耳上照,方绣领间斜,淡施脂粉,梨窝浅现。

我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我的异样情绪的冲动以及她对我造成的不负责任的蛊惑,使我极想在那一时刻对她说些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和几十年后的老年无关的话。但碍于司机,有话不好直说。

于是我从兜里掏出那张我俩对过话的纸,写了一行字,暗暗给她看。

我写的是——今晚你真漂亮!

她笑笑,脸红了,那是一种羞红。那一时刻她的脸才叫“秀色可餐”呐!

她缓缓由我手中接过笔,写的是——您拿我开玩笑,我老了。

—是吗?
……

我亲爱的读者诸君,原谅我不能向你们评价那一场歌剧的水平。

歌剧不是聋子欣赏的艺术。就我的个人体验而言,“看”歌剧和“听”马戏的情形是差不了多少的。

如果没有节目单,我根本不晓得那是普希金的著名小说改编的歌剧《黑桃皇后》。

但我不断地向她喃喃私语“音乐太美!真是太美了,可谓声遏行云,歌成白雪啊!”

她也是,不断地向我悄悄说些比我更内行的话——“男高音的音域多宽广!简直是我们中国的帕瓦罗蒂!”

中场休息时,我请她喝冷饮。有一个女人和卖冰淇淋的小伙子争吵什么。

我想我应不失时机地进一步向我的秘书证明我绝不是一个聋子,于是我彬彬有礼上前调停。我只管对双方说“同志,同志,何必呢,何必呢,我已听一会儿了,我认为你这位同志火气太大了点。

而你,女同志,您的态度也有些不对。你们双方该冷静点儿是不是……”

直到下半场开演的铃声响了,我的秘书才挽着我的手臂使我停止表演。

我嘟哝“吵架是人为的噪音!我这个人最听不得争吵!……”

演出结束,善解人意的秘书俯耳提议我到后台去见见演员们。

这正中我下怀。

一切作家、诗人、文艺家、演员,当然都在我的信托、开发、研究有限公司之研究之列。他们研究艺术,我们既不但要研究艺术,更责无旁贷地是要研究他们本身。

我这位所长见见他们,使他们认识认识我,了解到我对他们进行研究的使命,岂不顺理成章?

于是在秘书的陪同下,我来到后台。她把正忙于卸妆的男女演员们引荐给我,并像介绍一位权威似的,把我介绍给他们。

他们对我肃然起敬。我觉得不就演出说点什么,反而未免显得谦虚过了头,于是对演出水平大加赞赏一番。

尤其就歌剧的音乐和唱法方面,谈了些“技巧是高的,特点是鲜明的,追求是健康的”之类套话。说套话是很便当的事。

套话由所谓“权威”口中说出,就宝贵了。演员中有人掏出小本,飞快地记录……

我回到家里,已十点三刻。

儿子睡了。妻子坐在沙发上,像是一心一意等我回来,又像等的根本不是我——瞪我一眼,一扭身子,不知为哪般赌气不理我。

一个聋子,尤其一个当领导的聋子,想瞒天过海,证明自己不是聋子,毕竟相当不容易。

我感到很累,没情绪问问妻子为哪般和我赌气。匆匆脱衣,上得床去,倒头便睡。

睡乡中,我被妻子拧耳朵拧醒了,揉揉蒙眬睡眼瞅瞅表,正是子夜时分。

我说“,你拧我干什么!”

妻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说“我什么也不明白,见鬼!”

说罢翻身又睡。

她又拧我耳朵。

我火了“深更半夜,你抽什么风?

妻问“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看挂历,回答她是星期五。

“不对!”

我又看看挂历,明明是星期五。我反问“那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妻说“今天是我生日!”

我说“今天是你生日?
那也不是你拧我耳朵的理由!”

妻说“人家做好了饭菜,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不回来!连儿子都记着今天是我生日,可你!你!你!你!……”

妻子把我的胸膛当成一面鼓。

我抓住她双拳,说“你别这样好不好,同志?
老夫老妻的了,你这不是耍娇吗!你不就是要让我送你一件什么礼物吗?
一百元以内,随便你要什么,我明天给你买回来就是了!”

她咬我手,我一疼,她挣脱了双拳。她对我大喊大叫……

我却瞪着她呆若木鸡。

于是猛地想起我聋了。

我大声说“你别这样行不行?
我聋了!你喊叫也白喊叫!……”

妻瞪着我,像一只乌鸦瞪着另一只乌鸦,恨不得啄出我眼珠子似的。

啪!她甩手给了我一个大嘴巴。

当然,我没有听见她的手掌扇在我脸上发出的那一声“啪”,纯粹是我的想象。那一声“啪”事实上一定很脆生,因为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

我捂着脸,懵了。分明她根本不相信我聋了,所以我说“我聋了”,她才愤怒地扇我嘴巴了。

她又怎么能相信我聋了呢?
我刚才不明明和她一问一答地对话来着吗?
可是——是聋了!可我——刚才怎么不聋了呢?

我对我自己也糊涂起来了。

我又说“亲爱的,你千万要相信——我聋了。你别激怒,你别和我争辩,因为我聋了,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你和我争辩也没有用,事实终归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你的丈夫是一个聋子。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幸,你也不必感到悲哀。你要节哀……”

“我、一、点、儿、也、不、哀!”

妻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地说。

噢,上帝!噢,我的天!

我瞧着她目瞪口呆。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它、它、它、它、它又能听见了。

同时还听见,外面有个“城市的幽灵”在吼“吉昌跳下去了!唐卡也跳下去了!现在该轮到你了,跳吧,跳跳呀!”紧接着就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八岁的儿子出现了,瞅瞅我,瞅瞅妻,一副惴惴不安、马上要哭的模样。

我的震惊文字无法形容。

这一种震惊绝对强大于我今天早晨发觉自己双耳失聪时那一种震惊。

我下了床,赤着脚走到穿衣镜前,观察镜中的我,观察我的两只耳朵。从外形上看,它们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

我拨拉一下左耳,又拨拉一下右耳,它们都还长得结实,都没掉下来,也并不摇摇欲坠。

我转身从茶几上拿起了彩琉烟灰缸,用力摔在水泥地上。

啪!——

我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十几个小时没听见任何声音了,很寻常的破碎声听来也不寻常了。

儿子终于地哭了起来。分明地,并非是被那一声“啪”吓的,而是被我吓的。

该轮到妻子震惊和目瞪口呆了。

“好儿子好儿子,别哭别哭。爸爸没和你妈吵架。

爸爸和你妈闹着玩呐!爸爸不过是变个小戏法给你看,没变好……”

我抱起儿子,哄他,把他抱到他的小床上,耐心地拍睡了他。

妻子却嘤嘤哭起来。

我不看她,径直走向床。我想,一不做二不休。

如果使她明白我此时此刻又不聋了,大概比使她明白我曾经聋过还要艰难,一切误会将更无法解释清楚了。本来她就那么不相信我聋了这件事儿。

倘由我自己承认这会儿又不聋了,几分钟后若我又聋了,她不以为我耍弄她才怪呢!我聋时须佯装不聋,不聋时也须佯装聋,总之我得装!既听不见,也装没看见,我就有充分的理由不理睬她在哭这一个事实,是不是?

那么我难道不该继续睡觉吗?

不料她不许我睡觉。

她一步跨到床前,喝问“这是什么?

她手里拿着那页纸,也就是我和我的秘书进行笔谈的那页纸。

我摇摇头,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聋了,所以我根本听不见你在跟我说什么。要不,你把你的话写在纸上吧!”

她眯起眼睛,盯视了我半天,那样子,看来是把我恨透了。于是她找来厚厚的一沓稿纸,在第一页上写了一行字是——你跟你的秘书,究竟是什么关系?
老实交代!

我接过笔,在第二页写了一行字是——革命同志之关系。刀搁在脖子上,也是革命同志之关系,没什么好交代的!

—放屁!你和她写在那页纸上的话,白纸黑字,便是证据!还不放老实点?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那页纸上的话说明不了什么,你威胁不了我!

—说明你和她调情!

—那是你的看法!

—而且你们还有可耻的行为!

—什么行为。请讲!

—被你们用删节号删去!足见你们做贼心虚!

—这不可能,人的行为是没法儿用删节号删去的!

—可能!你自己看!这不是删节号是什么?
小说里男女间的下流勾当都是靠删节号掩护的!证明你们的下流超出了文字和语言表述的范围……

—你自己这不是也用了删节号吗?

—用的地方不同,性质也不同……

—我揍你!

—你敢!你碰我一指头,我明天就到你单位揭发你!还跟你打离婚!孩子归我。

—你自己用了这么多删节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是犯了严重错误的人,还敢跟我争什么平等?

读者诸君,一个人聋了,要装没聋,仅仅需具有表演技巧的话,那么一个人装聋,则常常是有理也变得无理了。装聋的下场,大抵总是很吃亏的。

装聋其实莫如真聋,真聋听不见对方的胡说八道,对方等于在对牛弹琴。而装聋等于你在对牛弹琴,思维的速度能和语言同步。

不过是第一和第二差别。语言迟些也迟不到哪儿去,却不能和文字同步。

你在思维方面逻辑清楚,但文字随即表达明白了思维的逻辑,却并非易如反掌的事儿。

笔谈使我处于很吃力很被动的地位。在几个回合后我想张开口大喊大叫“亲爱的,我这会儿根本不聋,你别得寸进尺欺负一个装聋之人!”可又一想,千万不能!小不忍则乱大谋嘛!我和妻进行的这一场笔谈好比是一场笔战。

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厮杀得不可开交。文字碰文字,火星乱迸,刀光剑影,你刺过来,我砍过去。

逐渐地,我疲惫了,一路败下阵来。而妻则越杀越勇,可谓狠批负心郎,穷追下坡兔。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稿纸用完,遂又取一沓,比用完的那一沓厚两倍。并且,吸了一次墨水儿。

笔管插入墨水儿瓶,半天不动。取出时,仿佛沉甸甸的,在我看来,好比她又往手提机关枪里压上了一万发子弹。

我暗暗叫苦不迭,心想此番命休矣。瞥一眼表,差十五分凌晨三点……

胜败已成定局,我不趁早投降,还负隅顽抗个什么劲儿呢?

好汉不吃眼前亏。

于是轮到我“发球”时,我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字是——我供认不讳,我该死。

妻又写的是——供认不讳就拉倒了吗?
必须写三千字书面检查!

妻放下笔,将写字的那一厚沓稿纸归拢,塞入一个大信封,锁进了抽屉。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入静片刻,做了一节“宇宙自然功”,心安理得睡觉去了。

于是我伏案写检查。

没被逼到写检查的份儿上时,我觉得自己清白,很无辜,很委屈。真写起来,竟又觉得自己并不那么清白,并不那么无辜,也就并不那么委屈。

在汽车里,在剧院里,我难道不是心猿意马过吗?
如果汽车不是汽车,剧院并非剧院,而是密室,而是闺房,而是床笫,细思忖之,我未必就能做到仅仅心猿意马而方寸不乱,若方寸乱,则淫念生,进而做出什么苟且之事,岂不在逻辑推理之内吗?

好比一个人没偷东西,试问潜意识里不曾想偷东西?
就算不曾想偷过,也不曾想捡过吗?
就算连捡也不曾想过,那么是否做过在现实中获得不到而在梦中捡到了的梦呢?
梦乃白日所思,捡得之物亦属不义之财。你在你的潜意识里分明也是个贼了,你还有什么好狡辩有什么感到委屈的呢?

有位国际名记者问美国前总统卡特——请问总统先生,您见到那些漂亮女郎时,都做何想法?

那位美国佬回答曰——什么想法都有,最经常的想法是企图强暴她们。

联想到卡特,我觉得我该向他学习。诚实难道不是一种可敬的品质吗?

于是遂没了任何顾虑,也没了种种心理负担,唰唰唰,唰唰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一气成,一挥而就,态度虔诚,胸臆率肆。老婆规定不得少于三千字,我一发而不可收,竟写了五千七八百字。

超额完成指标百分之九十多,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上的床,什么时候睡的觉。

当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泪涟涟的脸。我自然不晓得她为什么哭成泪人儿般模样,十分的惊异,也不无惊恐,以为她换了一种战术,又要开始夜以继日地整治我了。

不料她拿了一张纸给我看。纸上写的是——亲爱的可怜儿的,我彻底相信你是真的聋了!你睡着了的时候,我将收录机耳塞插入你耳朵里,拨到了最大频率,换了四盘摇滚歌曲的带子,用的是新买的三节大号电池,而你却能睡得像死狗,还打呼噜,不是真聋了谁能这么样呢?
这将多么影响你和我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交流?
天呀!我怎么能习惯你突然变成了个聋子……

我默默地看她写在纸上的这番话如同看一段戏剧台词,她则在一旁一把鼻涕一把泪。

屋里倏地一亮,窗外一次大闪电在窗上划过,紧接着大概是一串雷霆——因为她双手捂上了她的耳朵,一头扎在我怀里……

这世界重又变得悄无声息绝对地悄无声息。

我又成了一个聋子。

想昨夜妻子对我实行的疲劳战术,我竟不免幸灾乐祸,觉得也算是对她的报复。

我首先问她儿子呐?

她用笔和纸回答我儿子上学去了。

我又问儿子是否知道我聋了?

她写道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我安慰她不必伤心,聋了也有聋了的好处甚至妙处,比如听不到雷声,听不到闲言碎语流短蜚长。

听不到批评、批判、表扬、表彰也就有可能做到荣辱不惊、处之泰然。

听不到噪音不但耳根清净并得以脑静心静等等。唯一遗憾的是也就同时听不到音乐了……

妻用笔和纸说我太自私,说我没替她想一想,说夫妻俩有一个是聋子终归交谈起来不方便。

我回答道,在我没聋的时候我们也很少交谈什么,这根本不算什么损失,何况用笔和纸交谈能提高我俩的书写速度和水平,是一种大的补偿,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也。

又一次大闪电撕裂窗子,又一串悄无声息绝对地悄无声息的雷霆,妻又一次双手捂住耳朵一头扎在我怀里。雨,瓢泼般的大雨夹杂着拇指甲般大的冰雹,悄无声息绝对地悄无声息地扫射着窗子。

那情形由于悄无声息绝对地悄无声息便很值得欣赏。

妻突然奔到窗前,不顾被雨和冰雹淋打,将上身探出窗外朝楼下观望什么。接着,湿漉漉地用笔和纸问我——楼下停了一辆小汽车,已经按了很久喇叭,是不是接我上班的?

我这才想起我不但是个没有任何规律性可循的聋子,而且是位在上下班时间观念方面必须以身作则的所长。我一跃而起,匆匆穿上衣服,就要奔出家门。

妻跑在我身前,又将一页纸展示给我看,上面写的是——脸是应该经常洗的,不洗就会灰尘满面。

我犹豫片刻,回答道“我不洗自有我不洗之考虑。这不是讲不讲个人卫生的问题,而是一个思想方法的问题。

我坐入车,见司机虎着脸,便知他因等久了不高兴。

我赔了歉意的笑脸,自言自语“有份报告今天必须交上去,开夜车一直开到这会儿,连脸都顾不得洗了……”

司机听了我的话,神色顿时好转,扭回头对我也赔了个笑脸。他那笑脸中有几分体恤的意味。

跨入办公室,一和秘书照面,我又将对司机说过的那番话说了一遍。她那体恤的模样儿,分外令我感动。

她旋即出去,一会儿,端回一盆温水,并带回了毛巾、香皂、牙刷、牙膏、牙缸。显然是在本所的小卖部刚买的。

于是我在办公室从容不迫地洗漱完毕。

她又及时地将她的“增白蜜”给我用。用过了她的“增白蜜”,她又递给我她的小梳子。

在家里我也用过老婆的这些东西。第一次用不是老婆的女人的这些东西,觉得那都是些特殊的富于女性味儿的东西,潜意识里便可耻地萌发一种占为己有的念头,包括它们的主人。

瞧着她又默默地端起脸盆去倒水。我暗想,若我和她反过来,那多好!不,我的意思,并不是她也是聋子,聋子当秘书,无论怎样可亲可爱的女性,情形都是很难想象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聋,而她是哑巴,那多好!她是哑巴,她就必须用文字请示和汇报,而我就毫无唯恐被她识破我是聋子的忧患了。进而联想到一部叫作《哑奴》的外国电影。

奴而哑而女性,才是主人的幸运呐。那部外国电影中的男主人公,十分地宠爱自己的漂亮的女哑奴,不是没有道理的。

女性哑而漂亮,魅力无穷。

我正独自想入非非,她倒罢水回来了,交给我一个折成燕尾形的纸条。

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所长,听司机说您通宵达旦开夜车,很心疼您。您还年轻,刚走上领导岗位,千万别累坏了身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珍重,珍重。

署名是所里的某一位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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