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火御寒》Epub+Pdf+Mobi+Txt+Azw3 下载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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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流沙河

简单的介绍:

画火能避寒?

他们能。

写些随笔自娱自乐,消遣寂寞,也就是在纸上画火,避寒。

今天的中国,酷热如红锅里的油,没有一处凉快的地方。官方对老百姓,大家喊:李李李!钱钱! “三国不宁,如火如荼。”好在有一些旧书柜(不是很旧很旧),可以躲在柜子里降温。老书越看越有趣,于是就有了很多年前发表的《流沙河随笔》系列散文。世界时间飞快,这些文章很快被经济大潮席卷而去,去了茫茫人海,遇到了真正的苗苗人,此后便再无消息。真是“春梦无痕”啊!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一位出版商提议可以收集它以供出版。哈,我很高兴能找到那个被潮水冲走的男孩。于是,去掉了一些章节,增加了一些新作品,更名为《画火御寒》出版。读者们,如果你有多年前发布的《流沙河随笔》,你就不用再买这个《画火御寒》了,你浪费你的钱,心里埋怨我。我耳朵发烧,请你骂我。这真是太糟了。据说没有欺骗。

本书收录了流沙河先生的散文精华。语言简洁,文笔优美,推理完整,格言连连。六沙河见多识广,深谙世事,对他所谈的问题有独到的见解和发人深省的见解。从他的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条流沙之河,充满了对生活和自我提升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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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简介:

牛肉包子夹狗屁!




光阴如白驹之过隙,一晃,人到中年,想不到我真的拉锯了,一拉就是六年。这活路够燥辣,全不似“吃口奶奶又来锯”那般有趣。如今事隔十多年了,友人见面,总要问我:“看你这样瘦,也能拉锯吗?”言外之意,颇有怀疑。我笑一笑,只有一句很坦白的解释:“人要吃饭,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一九六六年二月三日是我拉锯的第一天。联手罗绍和师傅,矮矮胖胖(我是高高瘦瘦),家在农村,比我大一岁,文盲,拙于言辞。他引我入门,只有两句话:一句是“双手端平,亮出腋窝”,一句是“两腿跨开,前如弯弓后如箭”。说起来倒简单,做起来就难了。我的四肢僵硬,姿态可笑,憨使蛮劲,弄得联手穷于应付。“罗师傅,对不起,痛脚连累好脚了。”我频频地向他致歉。他只嘿嘿一笑,倒不生气。作坊里的木工师傅常常放下活路,走来旁观,或提醒我“亮出腋窝”“后腿打伸”或替我拉几锯,做个示范动作教我,没有一个当面嘲笑我的。不过也有这样的情况,某个木工师傅突然×妈捣娘高声叫骂,抱着一块木板跑来,冲着罗师傅吼道:“我说你狗×的只有饿饭!你来看看,解些什么板子,坑坑包包,推刨子推死老子了!”原来木工也和解匠一样,都是做计件工资的,我们解的板子不平,害得他们多做背工活路,影响收入,所以他们要骂。我明白这是罗师傅替我挨骂了,赶快赔笑自责,声明是我手艺太瘟。罗师傅胆小怕事,挨了骂急得脸红,至多在喉咙里嘟哝一句“你自己也有妈”,算是对“×你妈”作了回答。两三个月以后,我渐渐上了路,这样的情况就很少发生过了。


解匠活路极重。国家给的粮食定量四十五斤,月月被我吃光。有多少次,日暮收工,大锯一放,全身都瘫软了,不由自主地落坐在背后压马杆的大木料上,仿佛再也站不起来。必待一支烟抽完,才恢复了一丝气力,站起来披衣服,穿裤子,趿鞋子,然后拖着两腿走回家去。夜间入睡以后,梦中还在哎哟连天的呻唤着,而自己却不知道。


计件工资制逼得人不敢偷懒,每一分钟都得计算着使用。我若偷懒,月底挣不够买米钱,就得饿饭。我忘记了星期日这个概念,一年做到头。腊月三十的黄昏还在做,正月初二的早晨又铮铮嚓嚓挣挣扎扎拉起大锯来了。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勤奋过。天亮起床,烧火煮饭,胡乱吃了,出门疾走如风,赶去上班。从我家走到北街木器家具社,只需八分钟,路上决不耽误时间。走入木器家具社的店门,便忙着解纽扣,脱衣服。走到架木料的马杆旁,裤子已经脱了,只剩一条幺裤遮丑,裸体,赤脚,二话不说,便同联手拼命地拉起来。为了不浪费时间,上厕所小便总是和联手一道,跑去跑回。


本社有解匠四人,自愿结合成两组:我和罗师傅一组,小邹和陈师傅一组。掌墨师姓黄,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教过私塾,开过棺材店。解匠们当面叫他黄老师,背后叫他耳聋。每天早晨,黄老师翻出一堆木料,一一弹好墨线,给解匠们作几句必要的指示,便袖手到店上闲坐去了。那一堆弹了墨的木料,有好解的,有不好解的,也就是说,有肥有瘦。谁吃肥的,谁吃瘦的,两组解匠之间,不免勾心斗角,常常争吵。我和罗师傅这一组,有了我这痛脚连累好脚,能力当然弱些,进度当然慢些,所以常常是失败者。看见一块肥肉(又软又湿的大木料)已经弹好墨线放在那里,我和罗师傅垂涎欲滴,恨不得两锯三锯锯完架在马杆上的木料,好去抬那一块肥肉。同样地,小邹和陈师傅那一组也在拼命追赶,铮铮嚓嚓之声愈来愈急促。结果总是他们那一组领先锯完架在自己马杆上的木料,两人笑盈盈地将那一块肥肉抬起走了。这时候罗师傅伤心之至,黑起脸,嘟起嘴,气得狠敲抓钉。我呢,这时候就得一边拉锯一边讲一两件奇闻怪事,给罗师傅疏导疏导,使他快乐。他像小孩一样,喜听凶宅闹鬼、猛兽吃人、猪生三足、牛长独角之类的怪事。


常解的木料被分为正料和杂料。正料只有松、杉、柏、桐四种,一般说来好解,解出一丈板面(以一尺宽计算面积),两人共得工值三角五分。正料以外,都算杂料,包括白桦、赤桦、青、洋槐、皂荚、菩提、麻柳、夜合、楠、樟、枫、榆、桉、柳等等,有的太硬,有的太绵,一般说来难解,解出一丈板面,两人共得工值六角。我在那六年内解的几乎都是正料。从早到晚,抓紧时间苦干,可解八丈板面,两人各得工值一元四角。解匠生活很苦,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旧,比木工低一等。苦中寻乐,最好的途径是幻想。解匠们都幻想世界上有一种又软又脆又疏松的木料如芭蕉树一样,堆积成山,供他们天天解。可是这个幻想又被解匠们自己否定了。有他们自嘲的谣词一首为证:




青硬。麻柳绵。


芭蕉好解不给钱!




记得有一天下午,炎阳斜照,懒蝉长嘶,两把大锯铮铮嚓嚓之声催人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小邹和陈师傅一边拉锯一边发起牢骚来。牢骚的主题是诉解匠的钱太少,骂人间的不公平。好在岳社长不在这里,掌墨的黄老师也歇凉去了,木工师傅们又都躲在各自的工房内忙活路,没有外人听见,不会被谁密告上去,夜间开会挨刮。罗师傅也有牢骚要发,便扭过头去伸嘴搭白。他供养着家中四个农村人口,自己顿顿吃泡菜,比我苦多了。我当然也有牢骚,但不敢发。要知道,公安局派出所布置的专门监督我的言行的某个小组共有二十个成员,遍布本镇,小邹就是其中之一。我若“乱说乱动”,他会去告我的。


铮嚓声中,牢骚发完,三个解匠转入发表幻想演说,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我也伙到他们瞎说凑趣。


小邹是文革前的中学毕业生,稍具见识,头脑灵醒。他的幻想富有情节性。说某日一辆小汽车开到本镇来,停在木器家具社的店门外。车门开了,走出来一位老干部。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劳动部部长,后面跟着我省省委书记。他们是到民间来私察暗访的,就像包青天大老爷一样。他们步入我店,说家具做得好。听见内院铮铮嚓嚓之声,他们就走进来,看我们拉大锯。部长说:“这活路太苦了。”问我们一个月挣多少钱。我们据实回答。部长吃惊,回头对省委书记说:“工资太低了吧,唔?”省委书记当即把岳社长叫来,一顿痛刮。部长回到北京以后,发了一个中央文件,专说提高解匠工资,加一个番。


罗师傅不懂得什么叫“加一个番”,小声问我。


“解一丈,拿两丈的钱。”我说。


罗师傅憨笑了,仿佛文件已经下来。


接着是陈师傅发表幻想演说。他说:“有一把神锯就好了。根本不用气力拉来拉去,两人只须抬平锯子,这头走到那头,一块板子就解下来了。那头走到这头,又一块板子解下来了。走过去,走过来,只消走几分钟,一天的饭钱就挣够了。什么中央文件,多事!”


轮到我说。我说,我们锯的木屑,再经我们赤脚踩过,沾了我们的汗,便成了治癌的特效药。全国各大医院都请我们去解木料。我们只收药钱。


轮到罗师傅说。他的幻想非常简单:“我唯愿天天都解腐朽了的木料,好比锯豆腐。”


“做什么?”我问。


“做棺材。”他说。


这倒是实话,本店出售的棺材都是用朽木拼凑的,专骗死人。大家一想,都哈哈大笑了。


铮了又嚓嚓,嚓了又铮铮,这是能够被听见的寂寞。一锯一锯,锯锯锯的是光阴。有时疑心自己是在慢性自杀。为了排遣寂寞,我便搜索枯肠,找些有趣的话同联手说。联手显然也有这种要求。于是在我和罗师傅之间,互相交代历史,彼此流通见闻,无所不谈。当然,一不谈国事,二不谈文化。这两门他一窍不通,而我也不敢谈。我们的谈话总是先说夜梦,后说晨餐,再说今天走在街上又看见了一些什么——这方面的内容特别丰富,某个当官的戴了高帽子游街示众啦,本镇名人李疯子又在街上抓锅魁吃啦,某人喝醉了在街上同某人打架啦,某男和某女乱睡被捉住啦,某人骑自行车被汽车撞死了啦,谁家夫妻双双到镇革委打离婚案啦,造反派某司令轰闹派出所啦,东街某饭馆卖甜烧白啦,一位农二嫂卖猪的钱被扒窃了气得去跳水啦,等等等等,都在我们口头发表,一一加以评论。所见所闻流通之后,我们又说彼此的家务事。我家的巴白鸡生了个双黄蛋啦,他家的幺女子吃多了屙痢啦,等等等等,都能触发我们的联想,引绎出一大堆废话来,够我们咀嚼半天。罗师傅最感兴趣的是听我谈大城市的花花世界,吃的什么,玩的什么。年轻时候他到成都去过一次,尽管是住在金华街一带破烂的鸡茅店里,每日在北门大桥河滩地上拉锯。如今在穷困中偶然回首,在他,那已是最美丽的记忆了。罗师傅听我谈,听得又香又甜,拉得愈来愈慢。必待我猛还他几锯,他才清醒,想起“吃口奶奶”还得“又来锯”。


可怜的解匠,悲欢全不由己。碰着料好解,其乐也融融,眉开眼笑,一边拉一边找话说。碰着料难解,火冒八丈高,肚子里阴骂掌墨师的祖宗,用一个最难听的动词。阴骂继之以阳骂,骂木料,骂马杆,骂抓钉,骂撑钉,骂天气太热,都用那个动词,动词后面还要加上“死”字。联手之间因料难解彼此都不耐烦,你责怪我,我责怪你,一句话不对头便吵起来。在这方面,我的涵养并不比罗师傅好,也常用那个动词,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有一次解硬料,罗师傅生闷气,一只牛虻飞来叮他的腿。本来一拍便可打死,但他不。他放下锯子,一扫手活捉了那只牛虻,细心撕掉双翅,然后放它到锯屑中去乱爬,骂道:“让你狗×的去饿死!”随即嘿嘿一笑,享受了报复的快乐。


解匠最恨深藏在木料中的石质的或铁质的异物,哪怕丁丁一点,也会打坏一排锯齿。重新锉好锯齿,至少也得损失半小时的活路,少拿钱啊!如果接二连三打坏锯齿,那就惨了,这一天的买米钱都挣不回!解料六年,打坏过多少次锯齿,已经没法说清。我用手锤敲抓钉,从木料的锯缝内挖出过深藏的卵石、碎石、小砾石、角钉、大钉、寸钉、毛毛钉、断钉、铁丝、鸟枪霰弹、箭镞、砖块、瓦块、煤块……有一次解一株大皂荚树,三次打坏锯齿,从树心内挖出三条像匕首一样的耙齿,每条长六寸。原来这株为人间洗濯污浊作过贡献的皂荚树,在它年轻的时候,曾经被愚昧的乡民指控为“树妖”“木魅”,说它作祟害人。谁家失火了,谁家死人了,谁家闹鬼了,都说是它在作祟,从而移罪于它。乡民讲阴阳五行,金是能克木的,所以那些失火死人闹鬼之家先后三次用铁锤敲钢质的耙齿,楔入树干,以便克它。几十年后,树干已经长得很粗,三条耙齿就被包藏在树心内了。“树也有冤案呢。”我想。


有一次解一株夜合树,实在有趣。唐诗有句云“夜合花开香满庭”,引我遐思。夜合树的花就是马缨花,很美。夜合树的羽状复叶非常奇怪,一到夜晚,叶片就成双地两两叠合,故名。唐人钱起诗云:“钱塘江上是儿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马缨花在这里暗示夜合,出自女性口吻,显系性的挑逗。此诗已经涉嫌精神污染了,是吧?


我和罗师傅解的这一株夜合树很大,树干直径二尺,当然是百年古木。它生长在清朝的金堂县衙门里。后来这个县衙门又做了国民党的金堂县政府。解放后这个县政府又做了金堂县人民政府。如今这里是本镇的幼儿园。这株夜合树该是三朝元老了,它的年轮里记录着多少兴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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