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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简介:

《快乐的死》第二章

夏天的港口充满了喧嚣和阳光。十一点半,太阳仿佛从中间开裂成了两半,沉沉的暑气压迫着码头堤岸。阿尔及尔商会的货棚前,一艘艘有着黑色船身、红色烟囱的货船正在装载一袋袋麦子。细密粉尘的芬芳与太阳炙烤出来的厚重沥青味交融在一起。在一艘散发着油漆味和茴香酒清香的小船前,有些人在喝酒,一些穿着红色紧身衣的阿拉伯杂耍艺人在发烫的地面上不断转动着身体,阳光也在他们身后的海面上跃动着。扛着一袋袋货物的码头工人完全不看他们,专心致志地走在码头和货船甲板间的两块有弹性的长木板上。到了甲板上,工人们身后顿时海阔天空,只剩一片碧海蓝天。在一片卷扬机和桅杆之间,他们终于停留了片刻,虽然脸上蒙了一层白花花的汗水和粉尘,但眼睛炯炯有神,心醉神迷地望向天空,然后就一头扎进了弥漫着热血气味的底舱里。沸腾的空气里,汽笛嘶鸣着,一声声不绝于耳。

长条木板上,工人们突然停下脚步,场面一片混乱。他们中的一人跌落到了厚木板之间,幸好木板排列紧密,把他给托住了。但他的手臂被折到了背后,被那袋很重的货物给压断了,他发出一阵痛苦的号叫声。这时候,帕特里斯·梅尔索从办公室出来了。刚到门口,一股暑气便令他窒息。他吸了一大口的柏油热气,喉咙像被刮了一般,然后走到那些码头工人面前。他们已经把伤者抬出来了,他躺在木板上,周身弥漫着粉尘,嘴唇由于痛苦而发白,手肘上方断了的手臂就这么了无生气地任人处置。一截碎骨从皮肉中穿出,可怕的伤口淌着血。鲜血沿着手臂滚滚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发烫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阵青烟升腾起来。梅尔索怔怔地看着这血,一动不动,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是埃马纽埃尔,那个“跑腿的小伙子”。他向梅尔索指了指一辆朝他们开来的卡车,卡车的铁链发出阵阵爆裂声。“走吧。”帕特里斯开始狂奔。卡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立刻追上去,很快便被淹没在噪声和尘埃之中,两人气喘吁吁,视线模糊不清,心神狂乱,只感觉到在卷扬机和其它机器的狂乱节奏中,自己被狂奔的冲力带动着。伴随着海平线上船桅的舞动,他们一路经过的船在那儿不断晃动,船身像是麻风病人的皮肤。梅尔索对自己的体力和灵活性非常自信,他一跃跳上了卡车,然后又帮着埃马纽埃尔坐上来,两人就这样垂着双腿,在这白蒙蒙的漫天粉尘和明晃晃的暑气中,在阳光、大海、布满桅杆和黑色起重机的港口的奇妙衬托下,随着卡车飞速离去了。码头的地面崎岖不平,卡车一路颠簸着,埃马纽埃尔和梅尔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头晕目眩。

到了贝尔库,梅尔索和埃马纽埃尔下车了。埃马纽埃尔唱着歌,他歌声嘹亮,但五音不全。“你知道的,”埃马纽埃尔对梅尔索说,“这是自然而然从胸口涌上来的。我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去海里游泳的时候也会这样。”的确如此。埃马纽埃尔总是在游泳时放声高歌,嗓音因为水压变得沙哑,在海上根本听不见,但是和他粗壮的手臂动作韵律一致。他们走过里昂街。梅尔索身材高大,他昂首阔步,摆动着宽大又厚实的肩膀。他一脚踏上人行道的姿态,以及灵巧地扭动胯部避开有时候围上来的人群的模样,都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年轻有活力的身躯,能够为它的主人带来肉体上极致的愉悦。休息的时候,他像是为了展示自己身体的柔软度,把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单侧臀部上,仿佛从运动中,他已经了解了自己身体的特性。他下意识地做着手势和埃马纽埃尔说着话,双眼在略显凸起的眉弓下闪亮亮的,微翘而灵活的嘴唇噘着,他拉了拉领子,想给脖子透透气。他们走进常去的那家餐厅,坐下,默默地吃饭。屋里照不进太阳,很凉爽。苍蝇嗡嗡飞着,还有餐盘碰撞的声音和人们谈话的声音。餐厅老板塞莱斯特朝他们走来。塞莱斯特身材高大,留着小胡子,他撩起围裙抓了抓肚皮,然后又放下围裙。“还好吗?”埃马纽埃尔跟他打招呼。“像个老头儿。”他回答说。塞莱斯特和埃马纽埃尔互相拍着肩膀,说了几句“噢!老伙计!”便寒暄起来。“你知道,其实那些老头儿,”塞莱斯特说,“他们都有点儿蠢。他们说,五十多岁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但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我以前有个朋友,他只有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才开心。他们常常一起出去,一起吃喝玩乐,还一起去赌场。我那个朋友说:‘为什么我非得和一群老头子出去?他们成天就会唠叨说自己吃了泻药,或者肝疼。我更喜欢跟我儿子出去。有时候,他去勾搭姑娘,我就装聋作哑,自己去搭电车。再见,多谢了。我玩得很开心。’”埃马纽埃尔笑了。“当然,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我还挺喜欢他。”然后,他又对梅尔索说,“我宁可喜欢这样的人,也不喜欢我以前的另一个朋友。他成功的时候总是指手画脚地仰着头跟我说话。现在,他什么都没了,也没有以前那么骄傲了。”

“活该!”梅尔索回答说。

“哦,不过做人也不该太苛刻了。他抓住了机遇,他做得对。九十万法郎……啊!要是我能搞到九十万法郎就好了!”

“要是有了九十万法郎,你会怎么做呢?”埃马纽埃尔问道。

“我会买一栋小木屋,在肚脐眼上涂一点儿胶水,然后再插一面旗子。这样我就能等着看风是从哪儿来的了。”

梅尔索安静地吃着饭。这时,埃马纽埃尔开始跟老板讲起自己在马尔纳打的那场著名的战役。

“我们这些佐阿夫[1]都被编进了轻步兵营……”

“你可真烦人。”梅尔索平静地说。

“指挥官说:‘冲呀!’然后我们就冲下去了,下面像是一道沟壑,只有一些树。他让我们冲,但是前面根本没有人。我们就这样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突然间一堆机关枪朝我们扫射,大家纷纷倒地,叠到了一起。死伤的人太多了,沟壑里血流成河,都能划船了。有些人哀号道:‘妈呀!太可怕了。’”

梅尔索站起身来,把餐巾打了个结。老板去厨房门后用粉笔标注了他点的菜。厨房门就是他的账本。有人有争议时,他就把门整个拆下来,把账目扛出来。老板的儿子勒内在一旁的角落里吃着溏心蛋。“可怜的家伙,”埃马纽埃尔说道,“他的胸口有毛病。”他说得没错。勒内总是一声不吭又一脸严肃的模样。他不算太瘦,眼神很明亮。这时,有个客人正在跟他说:“只要愿意花时间,小心照料,结核病是可以治好的。”勒内点着头表示同意,边吃蛋边抽空回应着对方,神情凝重。梅尔索走到他身边,靠在柜台上,点了一杯咖啡。那个客人继续说:“你认识让·佩雷吗?就是那个在煤气公司工作的。他死了。他之前肺出了毛病,但是他非要出院回家,因为家里有他老婆。他老婆是个力大如牛的女人。这病把他搞成这样,你知道,他成天就骑在他老婆身上,他老婆不愿意,但是他脾气很大。就这样,每天要搞两三次,本来就生病的人就这么没了。”勒内嘴里叼着块面包,停下了咀嚼,盯着那男人。“是呀,”他说,“坏事来得快,但去得慢。”梅尔索用手指在起雾的大咖啡壶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他眨眨眼睛。从这个淡定从容的结核病人到歌声嘹亮的埃马纽埃尔,他的人生每天就这样在咖啡味和柏油味之间摇摆,与他自身的存在和他所有的兴趣脱节了,也远离了他自己陌生的真心。相同的事情,在其他情况下本该深深吸引他的,现在他却不想再谈论,因为他正忙着亲身去经历。直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筋疲力尽,再小心翼翼地去熄灭内心燃烧着的生命之火。

“梅尔索,你比较有文化,你来说说吧。”老板说道。

“得了,改天再说吧。”梅尔索说。

“你今天早上吃了炸药吧。”

梅尔索微笑着从餐馆走出来,穿过马路,上楼回到了房间。他房间的楼下就是一家马肉铺。从阳台向外探头,就能闻到一股血腥味,还能看到招牌上写着:“致人类最高贵的胜利。”他倒在床上,抽了一支烟,然后便睡了过去。

他睡的这间房间,以前是他母亲的。他们一起在这套三室的公寓里住了很久。只剩下他一人之后,他便把两间房间租给了他朋友介绍的一个箍桶匠,那箍桶匠和他姐姐一起住。他自己保留了最好的那间房。他母亲五十六岁去世了,她曾经是个美人儿,本以为可以凭借一股风骚劲儿过上好日子,活得光彩耀人。可是到她快四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她没法再穿漂亮衣服,也没法梳妆打扮了,只能穿病号服。她的脸因为可怕的浮肿而变形,双腿因为浮肿而不便行走,整个人失去了活力,最后变得半瞎,整天在那暗淡无光、无力整顿的房子里疯狂地摸索。最后一击突然而短暂。她以前就有糖尿病,但她没有在意,这种满不在乎的生活方式又加重了病情。他不得不辍学去工作。直到他母亲去世,他一直坚持读书和思考。十年间,他母亲忍受着这种病人的生活。这场折磨持续了太久,周围的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都忘了她病得很重,随时可能会丧命。然后有一天,她死了。街坊邻里都很同情梅尔索。大家都期待着葬礼,都为梅尔索对母亲的情深义重而感动。大家请求她的远房亲戚们不要哭泣,以免徒增梅尔索的伤心。大家请求亲戚们好好保护梅尔索,多关心关心他。梅尔索穿着自己最高级的行头,拿着帽子,注视着一切筹备工作的进展。他跟着送葬队伍,参加了宗教仪式,撒了一抔土,和大家握了手。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震惊于接送宾客的车辆居然这么少,并且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但也仅此而已。第二天,公寓的一扇窗户上便出现了一张告示:“出租。”现在,他住在他母亲以前住的房间。以前,虽然他很穷,但是因为有母亲陪在身边,日子也总有一种温馨。晚上,他们会围着煤油灯一起安静地吃饭,这种简单的静默中,自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快乐。四周的街区静谧无声。梅尔索望着母亲疲惫的嘴角,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他又重新开始吃饭。灯有点儿冒烟,母亲伸长右手,身体往后仰着,用这种疲惫的姿态调了一下。“你不饿了吧?”过了一会儿,她说。“不饿了。”然后他就去抽烟或者读书。看到他抽烟的时候,母亲就说:“又抽烟!”看到他读书的时候,她就说:“靠灯近一点儿,眼睛要坏了。”如今,孤身一人的贫穷却是一种可怕的苦难。每当梅尔索痛苦地想起已经过世的母亲,其实他是在可怜自己。他完全可以找更舒适的公寓,但他割舍不下这里,以及它所散发出来的贫穷的气息。至少,在那里,他还能沉溺到过去的回忆里,沉溺到他曾经一直想要逃离的生活里,就是这种可耻又漫长的对抗,让他得以在痛苦悔恨的时光里重新找回自己。他保留了门上的一块黑色纸板,尽管纸板的边缘已经起毛,但上面有他母亲用蓝色铅笔写的他的名字。他还保留了那张铺着锦缎的老铜床和祖父的肖像。祖父留着小胡子,浅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壁炉上,一群有男有女的牧羊人摆设围着一座已经停摆的老摆钟,还有一盏他几乎从不点燃的煤油灯。一把草编椅,中间微微凹陷,一个衣柜,镜子微微泛黄,还有一个盥洗小桌,桌角缺了一块,这些残破衰败的摆设,对他而言并不存在,因为习惯早已经将一切都磨钝了。他就这样踱步在被阴影笼罩的房间里,完全不费力气。如果换了别的房间,那他又要重新习惯一遍,重新斗争一番。他想要尽可能减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占的面积,然后一直睡到一切消耗殆尽。基于这个目的,这个房间很适合他。它一面朝着街,一面朝着总是晒满衣物的露台。阳台再过去一些,则是几个种着橘树的花园,花园狭小,围在高墙里面。有时候,夏天的夜晚,他关了房间里的灯,并打开面向阳台和阴暗果园的窗户。随着夜越来越深,浓郁的橘树气息飘上来,犹如轻薄的围巾一般围住他。整个夏夜,他的房间和他自己都沉浸在这沁人心脾又馥郁浓烈的芬芳中,仿佛在长时间的死寂之后,他终于第一次打开了自己的生命之窗。

他醒来的时候仍然满脸睡意,浑身大汗。他梳了梳头发,小跑着下了楼,跳上一辆有轨电车。两点零五分的时候,他已经到办公室了。他在一个大房间里工作,房间四面墙上有四百一十四个格子,里面堆满了文件。房间既不脏,也不阴暗,但终日让人感觉是个骨灰存放处,死去的时光在里面腐烂。梅尔索核对提货单,翻译英国船只的补给品清单,三点到四点接待那些想要寄送包裹的客人。当初去应聘时,其实他并不喜欢这个工作。但刚开始,他觉得这可以是一扇通往人生的门。那儿有很多鲜活的脸,有熟人,有一条通道和一阵气息,让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他借此避开了三个女打字员和办公室主任朗格鲁瓦先生的脸。其中一位女打字员长得挺漂亮,最近刚刚结婚。另一个和她妈妈一起住,还有一个是位老姑娘,精力旺盛又举止端庄。梅尔索喜欢她华丽的辞藻,还有她对朗格鲁瓦先生说“她的不幸”时的内敛态度。他曾和这位赫比雍小姐几度交锋,但都被她占了上风。她瞧不上朗格鲁瓦先生,因为他总是一身汗,裤子都贴在了屁股上,还因为他总是在领导面前表现得慌慌张张,有时在电话里听到某些律师的名字或者身份高贵的人的名字,也会这样。这个可怜虫总是试图讨好那位老姑娘,想要感化她,但总是徒劳。这天晚上,他在办公室里晃悠。“赫比雍小姐,您也觉得我很不错吧?”梅尔索一面翻译着英语,“蔬菜、蔬菜”,一面望着头上的灯泡和绿色纸板折成的灯罩。他的前面是一份色彩鲜艳的日历,日历上的图是纽芬兰渔民[2]的朝圣节。

纸扦条、吸墨纸、墨水和标尺在他桌上一字排开。从他的窗户可以看到黄色或者白色货车从挪威运来的木材。他竖起耳朵来听。墙壁外面,生命在大海和港口上方静默又深沉地呼吸着,离他那么遥远却又仿佛近在咫尺……六点的钟声响起,他自由了。这天是星期六。

一回到家,他就躺到床上,一直睡到晚餐时间。他煎了几个蛋,直接吃了(没有搭配面包,因为他忘记买了),然后就又躺下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快到午餐的时候,他醒来,梳洗一番便下楼吃饭。回来后,他填了两个字谜游戏,小心翼翼地剪下一张库尔什食盐的广告画,把它贴在一本已经贴满了“下楼梯的滑稽演员老爷爷”的本子上。做完这件事,他便洗了手去到阳台上。下午天气很好。但是路面很油,行人稀少,一个个都行色匆匆。他仔细凝视着每个路人,直到一个消失在视线之外,再重新找另一个观察。起先是外出散步的一家人,两个小男孩穿着水手装,短裤盖到膝盖下,僵硬的衣服让他们行为拘谨,还有个小女孩打着粉色大蝴蝶结,穿着黑色亮皮鞋。他们的妈妈跟在他们身后,穿着褐色丝质长裙,胖得像个裹着长围巾的巨兽。那个爸爸手上拿着根拐杖,看起来颇为优雅。稍后经过的是住在附近的年轻人,头上抹着发油,红色领带配上非常合身、有着镶边小口袋的西装,脚上穿着方头皮鞋。他们要去市中心的电影院,正笑着赶电车。他们之后,街上便没什么人了。各处的演出陆续开始了,现在这一带只剩看店的店主和野猫了。街道两边到榕树上方的天空尽管晴朗,却毫无光泽。梅尔索对面的烟商,拉了把椅子到自家商铺门口,跨坐到椅子上,双手抵着椅背。刚才人满为患的电车现在几乎空空荡荡。皮埃罗小咖啡馆里,服务生在空荡荡的店里打扫卫生。梅尔索也把椅子背过来,连抽了两支烟。他回到房间,掰了一块巧克力,回到窗边吃。不久天色变暗,随即又云开雾散。但是街道上空飘过的云为街道留下一层阴郁,像是要下雨的先兆。五点时,电车在喧嚣中抵达,从郊区的体育馆载回一群又一群足球观众,他们站在踏板上或倚着栏杆。之后电车则是载回球员,从他们提着的小箱子便能辨认。他们大声地又喊又唱,说他们的队伍一定常胜不败。好多人向梅尔索打招呼。其中一人高喊:“我们打赢了他们!”梅尔索只是摇了摇头说:“是啊!”车辆越来越多。有些车在挡泥板和保险杆上插满了花。接着,这一天又过了一些时间。屋顶上方的天空镀上了一层红霞。夜晚降临的时候,街道又热闹起来。散步的人回来了。累了的孩子有的哭闹,有的就任由大人拖着走。这时,附近电影院散场的观众如潮水般涌到街上。梅尔索看到年轻人出来时手势果决又卖弄,就好像在说他们看了一部冒险片。从市区电影院回来的人则较晚才到,他们的神情更为严肃。在笑声和嬉闹之间,他们的眼神和姿态中仿佛又浮现出对在电影里看到的光鲜亮丽生活的怀念。他们在街上来回溜达。梅尔索对面的人行道上最后形成了两股人潮。这个街区的姑娘们没戴帽子,手挽着手,构成了其中的一股。另一股人潮是年轻男子,他们说着一些玩笑话,听得姑娘们笑着别过头去。人们一脸严肃地走进咖啡馆,或者成群结队站在人行道上,人潮如流水绕过小岛一般绕过他们。街道现在已经灯火通明,电灯使夜空初现的星星都失了色。梅尔索下方的人行道上站满了人,灯光把油腻的路面照得发亮,远方的电车不断地把光线投射在秀发上、湿润的嘴唇上、一抹微笑上或者一条银手链上。不久之后,电车少了很多,树木和路灯上方的天空已经黑了,街区的人慢慢地少了,第一只猫慢悠悠地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梅尔索想着晚饭的事情。由于靠在椅背上太久,他觉得脖子有点儿酸。他下楼买了面包和面条,回家煮了吃,然后回到窗边。有些人出门散步。天气转凉了,他打了个哆嗦,关上窗户,回到壁炉上方的镜子前。除了某些夜晚玛尔特来家里找他,或者他和她出去,或者和突尼斯那些女朋友往来,在这盏肮脏的煤油灯和几块面包摆在一起的房间里,他的一生都呈现在这面泛黄的镜子之中。

“又熬完了一个星期天。”梅尔索说。

《快乐的死》第三章

晚上梅尔索在街上散步,看到光影匀称地洒在玛尔特脸上时,他觉得很得意,一切都显得轻而易举,就像他与生俱来的力量和勇气。她每天细腻地给他倾倒她的美,他很感谢她愿意在他身边公开地展露自己的美。如果玛尔特平平无奇,他必然会痛苦,就像如今,如果看到她陶醉在其他男人的欲望中,他也会痛苦。他很高兴今晚能和她一起走进电影院,当时影片就快开始了,影院内就快坐满了。她走在他前面,笑靥如花,美得摄人心魄,他沉浸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他手里拿着帽子,感到一种超然的自在,好像觉得自己很优雅。他做出一种疏远又严肃的神情。他显得过分礼貌,自己后退让女领座员先过,在玛尔特坐下之前先帮她把座椅放下。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展现什么,而是因为心中的感激让他心潮澎湃,对所有人都充满了爱。他给了女领座员过多的小费,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的喜悦买单,他通过这个日常的举动崇拜着一位女神,她的灿烂笑容映照在他的眼中,闪闪发亮。中场休息的时候,在墙上挂着镜子的休息室里走动的时候,镜子中映照出他快乐的脸。他穿着深色衣服的高大身影和穿着浅色衣服的玛尔特脸上的笑容,汇聚成一幅优雅而有活力的画面。当然,他喜欢自己眼前的这张脸,香烟周围的嘴巴微微颤动,稍显凹陷的双眼里有种敏感的狂热。那又如何?一个男人的脸代表着他内在的真相。从他的脸上就能读出他能做什么。为了这张脸,就算要付出女人脸上那无用的华丽又有什么关系。梅尔索深知这一点,他庆幸自己如此虚荣,对着自己隐秘的邪恶微笑着。

重新回到放映厅的时候,他想如果他是自己来的,一定不会在中场休息的时候离开,宁可抽抽烟或者听听这时候播放的轻音乐唱片。但今晚演出继续。只要是能延长演出或是让演出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是好的。准备坐下来的时候,玛尔特向坐在后面几排的一个男人打招呼。轮到梅尔索打招呼时,他察觉到男子的嘴角似乎有一抹浅浅的微笑。他坐了下来,并没有意会到玛尔特和他说话时把手搭在他肩上,如果是一分钟前,他一定会把这看作是她倾心于他的新证据并且为之欢喜。

“他是谁?”他这么说着,心里已经知道她会自然地问:“谁?”

果然如此。

“你知道的。那个男人……”

玛尔特说了一声:“啊……”便不再说话。

“怎么说呢?”

“你一定要知道吗?”

“也不是。”梅尔索说道。

他悄悄回头看。那个男人望着玛尔特的脖颈,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他长得很帅,嘴唇很红,但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有点儿神经质。梅尔索感觉到一波波热血直冲太阳穴。他的目光变得阴暗,眼前这个完美场景几个小时以来拥有的鲜亮色彩,忽然间变得黯然失色。他已经不需要听她说什么。他很确定,那个男人一定和玛尔特上过床。一股不安在梅尔索心中逐渐加剧。他无法不去想那个男人心里可能在想的事情。他对此心知肚明,因为他自己也曾经想过:“你再装腔作势嘛……”一想到这个男人可能此刻正回想着玛尔特的某些准确的姿势,想着她欢愉时把手臂放到额头的模样,一想到那个男的也曾试图拨开这手臂,想要读懂她眼底一阵阵掀起的狂乱而晦暗的诸神,梅尔索就感到内心的一切崩塌了。电影院响铃提醒演出即将开始,他闭着的眼睛里酝酿着愤怒的泪水。他忘记了玛尔特原本只是他快乐的借口,现在却成了他活生生的愤怒。梅尔索久久地紧闭着双眼,后来才对着银幕睁开。银幕上一辆汽车翻覆,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一个轮胎继续在慢慢转动,把梅尔索恶劣心情中产生的羞耻和屈辱感都拖进了这固执的转动之中。但他因为内心需要一种肯定,一时也顾不上自尊了:“玛尔特,他是你的情人吗?”

“是的,”她说,“但是我现在只想看电影。”

就是这一天,梅尔索开始觉得自己爱上了玛尔特。他认识她几个月了,他被她的美和优雅深深地吸引。她的脸有点儿宽,但很工整,眼睛闪着金光,嘴上精致地涂着口红,使她看上去像是个脸上抹了彩绘的女神。眼神中闪烁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傻气,更加凸显了她那疏离冷淡的气质。到目前为止,每当梅尔索和女人产生了最初的一点儿情愫,他就清醒地意识到爱情和欲望总是以相同的方式被表达。于是,他总是在将对方拥入怀里之前先想象分手。但玛尔特出现的时候,梅尔索正从一切之中解脱出来,甚至超脱了自我。对失去自由和独立的恐慌是那些怀有希望的人才会有的。对梅尔索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当玛尔特第一次倒在他的怀里,因为两人是如此靠近,她的五官线条变得模糊,他从中看到了原本如画中静默花朵般的嘴唇瞬间活了过来,他并没有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未来,而是他所有的欲望汇聚起来灌注到了她身上,他整个人被这种表象所注满。她凑过来的唇就像一个讯息,来自一个毫无激情又充满欲望的世界,他的心在其中必能获得满足。这对他来说就像是个奇迹。他的内心无比激动,差点把这当作爱情。当他的牙齿感觉到她那饱满又有弹性的肉体时,他用自己的嘴唇摩擦了很久,然后又用一种狂野的自由激烈地啃咬起来。这天,她成了他的情妇。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做爱的默契已经趋于完美。可是认识她更多之后,他逐渐感受不到曾经在她身上读到的奇特性,当他把嘴唇凑过去的时候,他有时候还在试图让这种奇特性重生。玛尔特已经习惯了梅尔索的谨慎和冷淡,所以她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有一天在一辆挤满人的电车上,他竟然想要吻她的嘴。虽然很惊讶,但她还是把嘴唇凑了过去。他按自己喜欢的那样吻了她,先是用自己的嘴唇抚摩着它们,再慢慢啃咬它们。“你怎么了?”她问他。他露出了她喜欢的那种笑容,一个简短的、作为回应的笑容:“我想做坏事。”—接着便是沉默。她不太明白梅尔索的用词。在那个做爱之后身体自由放松而心醉神迷的时刻,梅尔索会带着一种只有面对温驯的狗才会有的柔情,微笑着对她说:“你好,表象。”

玛尔特是打字员。她并不爱梅尔索,但她依恋他,对他好奇,而且他也能满足她的虚荣。那天梅尔索向她介绍了埃马纽埃尔,而埃马纽埃尔这样形容梅尔索:“您知道,梅尔索是个好人。他肚子里有东西闷着不说。所以大家都误会他。”从此,她便以一种好奇的目光看待他。他能让她在缠绵时快乐,她便也别无他求,只是尽量享受这个从不要求她什么、随她自由来去的静默情人。面对这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情人,她只是有点儿不知所措。

然而这天晚上从电影院出来时,她发现仍然有东西可以触碰梅尔索的心弦。她在他家过夜,整晚没说话。他整夜没有碰她。但是从这时候开始,她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她已经告诉他,自己曾经有过情人。她知道如何找到必要的证据。

第二天,她一反常态,一下班就去了他家。她发现梅尔索正在睡觉,于是坐在铜床的床尾,没吵醒他。他穿着衬衫,袖子卷起,露出健壮的古铜色手臂和衬衫里的白色内衣。他的胸部和腹部同步匀称地呼吸着。眉间的皱纹赋予他一种她熟悉的坚强又固执的表情。他的鬈发落在褐色的额头上,一条鼓起的血脉横跨额头。他就这么躺着,双手摆在身边,一条腿半弯曲着,犹如一个孤独而固执的天神,于沉睡中被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望着他饱满又充满睡意的嘴唇,她渴望他。这时,他微微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平静地说:“我不喜欢人家看着我睡觉。”

她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他依然无动于衷。

“哦,亲爱的,又是你的一个怪念头。”

“别叫我亲爱的,行吗?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她躺到他身边,望着他的侧影。

“我在想,你看起来像谁。”

他提起裤子,背对着她。平日里,玛尔特总能从电影演员、陌生人或者戏剧演员身上认出梅尔索也常会做的姿态和说的口头禅。从这一点,他便知道自己对她有多少影响,但是这个曾经让他很受用的习惯今天却令他厌烦。她贴着他的背,肚子和乳房感觉到他睡觉时所产生的热气。夜幕很快降临了,房间陷入了阴暗之中。从公寓中传来孩子的哭声、猫叫声和关门的声音。路灯照亮了阳台。电车零零散散地经过之后,街道上飘着茴香酒和烤肉的气味,一股股地涌入房间里。

玛尔特有点儿困了。

“你好像生气了,”她说,“昨天已经生气了……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不想说些什么吗?”她边说边摇了摇他。梅尔索还是一动不动,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他凝视着盥洗室桌子下一只鞋子发着光的曲线。

“你知道,”玛尔特说,“昨天那个男人,好吧,我说得夸张了。他没有做过我的情人。”

“没有?”梅尔索说。

“总之,不算是。”

梅尔索不再说话。那些举止和笑容依然历历在目……他咬紧了牙关。然后他站起身来,打开窗户,又坐回到床上。她蜷着身子依偎在他身边,双手从他衬衫的两颗纽扣之间穿过,抚摩着他的胸膛。

“你有过多少情人?”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好烦。”

梅尔索闭嘴了。

“十几个吧。”她说。

梅尔索一困就想抽烟。

“我认识他们吗?”他边说边掏出了烟盒。

他眼中玛尔特的脸变成了一个白点。“就像做爱时一样。”他想。

“认识几个吧。这个街区的。”

她用脑袋不停地蹭梅尔索的肩膀,用小女孩般的声音对他撒娇,平常梅尔索很吃这一套。

“听着,孩子,”他说着点燃了香烟,“你一定要理解我。你一定要告诉我他们的名字。至于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你得答应我,如果我们遇见了,你要指给我看。”

玛尔特突然退后一步,拒绝道:“才不要!”

房间窗户的下方,一辆汽车粗暴地按了声喇叭,一次又一次,按了好久。电车的铃声在夜色中叮叮当当。盥洗桌的大理石桌面上,闹钟冰冷无情地滴答作响。梅尔索吃力地说:“我之所以这么问你,是因为我了解自己。如果不让我知道,那么我遇到每个男人都免不了会怀疑,会胡思乱想。就是这样。我总是想很多。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

她非常理解。她说了他们的名字。其中只有一个是梅尔索不认识的。最后一个是他认识的年轻人,他想的就是这个人,他知道他长得帅气,讨女人欢心。在和玛尔特做爱的时候,最令他震惊的—至少他是第一次这么震惊—便是女人居然可以接受和一个陌生人如此亲近,能够让对方的肚子紧贴着自己的。从这种自由放纵和意乱情迷之中,他认出了做爱令人激动又卑劣肮脏的力量。他首先想到的是她和她的情人之间也有这种亲密感。这时,她坐到床边,把左脚放到右腿上,脱掉一只鞋,然后又脱掉另一只,任由它们掉到地上。一只鞋侧躺着,另一只则立在自己的高跟上。梅尔索感到喉咙一阵发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就是这样和勒内做的吗?”他微笑着说。

玛尔特抬起双眼。

“你在想什么呢,”她说,“他只做过一次我的情人。”

“啊!”梅尔索说。

“而且那次我连鞋子都没脱。”

梅尔索站起身来,想象她穿着衣服,仰卧在一张相似的床上,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他大喊:“闭嘴!”走到窗边。

“哦,亲爱的!”玛尔特边说边从床上坐起来,穿着长袜的脚踩在地板上。

梅尔索望着电车轨道上路灯忽明忽暗的光影,慢慢平静下来。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贴近玛尔特。同时他也明白,他也向玛尔特更敞开了一些,自傲在他眼中灼烧。他回到她身边,用拇指和弯起的食指捏了捏她耳朵下方脖颈上温热的皮肤。他微笑了一下。

“那个扎格尔斯呢,他是谁?只有他我不认识。”

“他呀,”玛尔特笑着说,“我还在见他。”

梅尔索捏她的手指更用力了一些。

“你知道,他是我的第一个。我那时候还很年轻,他比我稍稍年长一些。现在他双腿截肢了,自己一个人住。所以我偶尔会去看看他。他是个有学问的好人,随时随地都在看书,当年他是大学生。他总是很乐观开朗。总之他就是这么个人。而且他也总说和你相似的话。他会对我说:‘过来,表象。’”

梅尔索思考着。他放开玛尔特,她闭上眼睛,躺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他坐到她身旁,俯身凑近她微微开启的嘴唇,想要寻找她身上混杂着兽性的神性,想要忘掉他自认为可耻的痛苦。但他只是轻轻吻了她一下,便不再继续了。

送玛尔特回去的路上,她对他谈起扎格尔斯:“我和他说过你,我跟他说,我亲爱的又帅又厉害。他说他想认识你。因为他说:‘美丽的身体能帮助我更好地呼吸。’”

“又是个喜欢把事情搞复杂的家伙。”梅尔索说。

玛尔特想要取悦他,觉得这时候是该上演一波吃醋的桥段,她觉得这是她欠他的。

“哦,他才没有你那些女朋友复杂。”

“什么朋友?”梅尔索委实惊讶地说。

“就是那些小笨妞呗,你还不知道?”

那些小笨妞,是指萝丝和克莱尔,是梅尔索以前认识的突尼斯女学生,她们也是他生活中还保持往来的少数几个人。他微笑着,从背后揽着玛尔特的脖子。他们走了很久。玛尔特住在练兵场附近。那条街很长,上层成排的窗户闪着光,而下面所有商场都关门了,黑黢黢、阴沉沉的。

“亲爱的,你说说,你不爱她们吗,那些小笨妞?”

“当然不。”梅尔索说。

他们走着,梅尔索的手搭在玛尔特的脖子上,被她长发的温热所覆盖。

“你爱我吗?”玛尔特直截了当地问。

梅尔索顿时提起神来,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回答我。”

“这么说吧,在我们这个年纪,是没有相爱这回事的。我们只是彼此取悦,仅此而已。到了后来,等我们老了,没力气了,才可能相爱。在我们这个年纪,我们只是自以为相爱。没别的,仅此而已。”

她看起来很悲伤,但他亲吻了她。她说:“再见,亲爱的。”梅尔索从黑黢黢的弄堂回来。他走得很快,他清楚地感觉到丝滑材质的裤管下大腿肌肉的活动,不禁想起扎格尔斯和他被截肢的双腿。梅尔索突然想要认识那个男人,便请玛尔特引见。

第一次见到扎格尔斯的时候,他感到一种厌恶。然而,扎格尔斯已经尽力做好准备,减轻那种同一个女人的两个情人在她在场时见面可能产生的尴尬感。他试图拉拢梅尔索,称玛尔特为大家闺秀,并且哈哈大笑。梅尔索搭不上话。只剩他和玛尔特在一起时,他立刻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她。

“我不喜欢残疾人。这让我不舒服,让我无法思考。更不要说那种爱夸耀的残疾人了。”

“哦,你呀,”玛尔特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瞧你把话说的……”

但是后来,扎格尔斯这种起初让他厌烦的孩子气的笑声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再次见到扎格尔斯时,使梅尔索产生的偏见和难以掩饰的嫉妒消失了。当玛尔特一脸无辜地谈及她当年认识扎格尔斯时,他建议说:“不用浪费时间了。我不会嫉妒一个没有腿的人的。就算我想象你们俩在一起,也顶多觉得他像匍匐在你身上的一条肥胖的蛆虫。你明白了吧,这只会让我想笑。别白费力气了,宝贝。”后来他又单独去找过扎格尔斯。扎格尔斯说话又快又多,时不时大笑,然后又陷入沉默。扎格尔斯的大房子里有他的藏书和摩洛哥铜器,有壁炉,炉火映在书桌上高棉佛像缄默的脸上,梅尔索在里面感觉很好。他聆听扎格尔斯说话。这个残疾人最令他震撼的,是他说话之前会思考。还有就是,这具滑稽的躯体中所蕴藏着的激情和他所经历过的炽热的生活都足以吸引梅尔索,如果他稍微放开一点儿的话,梅尔索的内心甚至还会对他滋生一种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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