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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

 

作者: 卜键

 

内容简介：

 

在我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金瓶梅》应是一个特例，作者对身世行迹的刻意隐藏，传抄者对流播渠道的欲言又止，出版商对全本和真本的追踪搜求，评点者的改写重编、肯定否定……很少有一部小说如《金瓶梅》携带着这样多的悬疑谜团，很少有一部小说如《金瓶梅》承载着这样多的疵议恶评，亦很少有一部小说像它这样深刻厚重、刺世警世、勾魂摄魄，吸引和震撼了一代又一代读者。不少学者都把它与后来的《红楼梦》相比较，论为中国小说l史上的两座高峰，而作为先行者的《金瓶梅》，更显得命运多舛。

 

现在，就让我们翻开由卜键编著的这本《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通过作者的精心绎解，去领略我国古代第一奇书《金瓶梅》的真正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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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打老婆的班头 西门庆与李瓶儿喝酒作乐，旧情重燃，如胶似漆，让一众看热闹的人好不失望。老西连日在瓶儿房中歇宿，又在院子里大宴宾朋，伯爵等一伙帮闲百般趋奉。金莲最是嫉恨，常常在吴月娘处挑拨。月娘与西门庆不说话，对瓶儿也很冷淡。从勾搭到娶来李瓶儿，老西可以说发了一笔大财，资产暴涨，盖造花园，令丫鬟们演练器乐，与前时大不相同。这天夜晚，被伯爵等人劝往李家妓院，却发现自家每月二十两银子包用的桂姐，正在后院接别的嫖客。西门庆大怒，当时便与虔婆嚷骂起来，令手下打砸一通，恨恨而去。 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么？叙写至此，他的小妾中已有三个人被打过，既用拳打脚踢，又拿马鞭子往赤条条光身子上招呼，暴戾之气常呼啸而来。而细加辨读，又发现其打骂小妾之举，常形式大于内容、威吓大于实施—— 其打孙雪娥，以其违拗和多嘴，先是“踢了几脚”，而后“打了几拳”，皆可说意在震慑，最后因金莲调拨，“三尸神暴跳，武陵气冲天”，也只是“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 打潘金莲，因其勾引僮仆奸宿，老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着！”也只是抽了一下，便丢了马鞭子，与金莲二人放桌儿吃酒； 第二十回 孟玉楼义劝吴月娘 西门庆大闹丽春院 这次打李瓶儿，由于她在老西有难时另嫁别人，西门庆“听了气的在马上只是跌脚”，一番折腾后娶来瓶儿，有意折挫，见她上吊寻死，愈加恼怒，将瓶儿从床上拖下，“抽了几鞭子”，吓得瓶儿只好战兢兢脱光跪下，而几句对答，“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把瓶儿搂在怀里。 本书的主人公西门庆，在对待年轻女性方面，似乎从来都不是铁石心肠之辈。他蓄积已久的恼恨，他的雷霆之怒，被李瓶儿几句柔情软话吹拂净尽，于是“回嗔作喜”，摆桌子、取酒菜，两个要喝上一壶、重叙旧情了。只苦了院中前前后后那些“旁听生”，还在满怀期待地等着老爷逞凶施威。我们知道孟、潘二人候在角门外，则李娇儿、孙雪娥在哪里？吴月娘在哪里？一众丫鬟仆妇又在哪里？ 王国维论元代戏曲，以“有意境”三字总说之，“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此处所写，也勉强可算是有意境了：时序仲秋，夜月朦胧，挨打的已被拥于怀中，饮酒私话，偷听者仍在霜露中痴心儿伫等……金、瓶、梅三位女子，就这样聚齐了，就在此夜此时聚齐了。星月之下，瓶儿在里面先是挨骂挨打，此后是卿卿我我；金莲在院外偷听打探，兴奋连着沮丧，不停地咕咕哝哝；而春梅则里里外外忙个不住，有一种受到信任的得意，兼也传递些信息给焦灼的主子。般般“在人耳目”，是一幅多么鲜活的浮世绘！ 《金瓶梅》亦重写情，亦擅写情，惟与王国维所论不同者，在其注重写芸芸众生的俗世之情，而非“沁入心脾”的诗人之情。本回中类此之描写，真也多多： ——次日一早，与李瓶儿一夜欢愉的西门庆，可能有些觉得没面子，出门时脚步儿便快了许多，是不愿意见其他妻妾也，偏生遇见最不愿见的潘金莲，被她叫住，被她引到房中，被她从袖筒里掏出瓶儿的金丝　髻，被她乘机索要了一件九凤甸儿，最后还是被她一通奚落。 ——稍后李瓶儿盛装出来与大家见面，总算过了门，总算过了西门庆这一关，李瓶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格于情面，吴月娘等只能虚与应酬，上房丫头小玉和玉箫则杀出来为主子出气，两个小嘴噼里啪啦，一连串的歇后语和俗谚，说的全是前夜之事，把那满心喜悦的李瓶儿讽刺得一愣一愣的。 ——数日后的会亲喜宴，更是红尘中一曲五音乱耳的欢乐颂。这场喜宴的开张，标志着西门庆与李瓶儿的重归于好，更标志着这位心机不深的富婆卷进了后院之争的漩涡，以至于瓶儿的出场、帮闲们的捧脚、席面上的喧哗哄笑，乃至曲目歌词，都让软壁后面的人觉得刺耳酸心。 评说至此，还真觉得西门庆有点儿胸怀，对于所爱之人，不光不追究其过往经历，亦不太计较其现行表现。潘金莲私通小厮琴童儿，他明知大半属实，骂过一通也就罢了；李瓶儿朝秦暮楚，他备受刺激，娶到家中打几下便算完了。呵呵，古今吾国男子，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 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么？或可勉强笼统言说之，细究则大不准确。小妾就是小妾，老婆则只有一个，吴月娘是也。吴月娘生性偏执激切，话语间常与老西冲撞，这一段干脆打起了冷战，连话也不与说了。西门庆对之从来存有几分敬重，连重话都不多，更不要说下手打人了。 故事进展到这里，李瓶儿已正式列入西门庆的妾班，“瓶十回”看看要完结，而西门大院的戏却刚刚揭开帷幕，吴月娘的墨色也渐渐浓重。 及至回末，偏又写西门庆的计较与狂躁。那是在李桂姐家行院，在一个雪夜，作者写西门庆的突然到访，写虔婆（即老鸨）的从容对付，写偶然撞上的穿帮，写西门庆的打砸闹腾和虔婆理直气壮的反驳，真是笔笔见彩，真是有情有境，真是在人耳目。以老西而论，花钱包了婊子，却由别人享用，能不气急败坏？而据虔婆解说，“不是你凭媒娶的妻”，“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也有些理直气壮。 什么东西都是不宜长期闲置的，女人更如此。潘金莲闲了几天，勾引了家中小厮；李瓶儿闲了几月，另嫁了蒋太医；老西也有一段日子没到李家妓院，桂姐儿接下丁二官，那也是再正常没有了。西门庆气消之后，当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二一 西门大院第一夫人 西门庆在李家妓院惹了一肚子怒气，雪夜归家，遇上吴月娘院中焚香祷告，愿丈夫能“弃却繁华，齐心家事”，祈求上苍赐与夫家子嗣。老西非常感动，向前抱住，两人和好如初。金莲侦知此事，与玉楼好一通议论，又约了瓶儿等凑钱办酒，赏雪听曲儿，席面上一团和气。次日是孟玉楼生日，伯爵等受李家之托要与西门庆赔情，月娘阻拦不成，西门庆又到妓院与桂姐相会，但总算晚上回来，一家子欢会，与玉楼祝寿。 进入本回，作者终于把重点笔触转移到西门庆正妻吴月娘身上。 吴月娘是《水浒传》里没有出现的人物。施耐庵笔下的西门庆，虽也有几房小妾，然明说发妻已死，未曾续弦。如果说李瓶儿在《水浒》中还有一些些影子——大名府梁中书的小妾，月娘则是兰兄的纯新创造。 如何为西门庆配置一个正头娘子？当是本书的一个重要线头、一大增量，是其由“水浒故事”再创作的大难题，也是从江湖转向市井、从绿林转向家庭的书写标志。这也正是兰陵笑笑生之擅笔。于是“吴月娘”从容登场了，一登场即见出饱满个性。不管是潘金莲、孟玉楼还是李瓶儿，应都是各有千秋的厉害角色，却也无一人能盖过或遮蔽她这个第一夫人。吴月娘是一个复杂形象：出身千户之家，对西门庆似乎有着一种心理优势，而娘家显然有些穷，两个哥哥求恳依赖老西处多多，又让月娘无奈。这是一个生性倔强和硬气的女人，是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又是一个话语不多而出口如出刀、心机不深而敢用霹雳手段的主家婆，看起来吃斋念佛、持重寡言，然始终掌管着西门大院的家政。 或者可以说，有了这样的正房，西门庆才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这部家庭伦理小说才有了一个完整的场，《金瓶梅》的故事才由《水浒》进入一个新层面。吴月娘不是“金、瓶、梅”，可她是西门大院的真正主角。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勾使 有了一个如此能折腾的家主西门庆，有了这样的五位妾室，有了春梅、宋惠莲、如意儿、贲四家的这样一批仆妇丫头，吴月娘这个主角的戏是注定难唱的。 我们看西门庆每日价寻花问柳，看他不断地娶亲纳妾，看他调戏朋友之妻、奸淫仆妇婢女，真为月娘担心；而读至潘金莲暗地里挑拨，读至吴月娘与西门庆冷战，读至玉楼殷殷劝说和月娘的一番狠话，这种担心便更为严重。 又一个家庭悲剧要发生了？ 未成想到了此回，一切又峰回路转。 此一回开篇，选择了一个寻常的夜晚、一个下雪的夜晚，负气而归的西门庆与在院中焚香拜斗、祝赞三光的月娘不期而遇，听到了她的真切告白后大为感动，二人重归于好。潘金莲和孟玉楼似乎都坚信这是一个设计，是一场秀，却仍旧屁颠屁颠跑着筹办宴席，热热闹闹地庆祝家庭生活正常化。一妻五妾围绕在西门庆身旁，其乐也陶陶，而月娘也装作听不懂那“佳期重会”，从太湖石上扫下新雪，煮开后烹茶与众人吃——这小日子过得有点儿情调了。 若说起形象的塑造，则写潘金莲易，写吴月娘难：写金莲是一个坏女人、恶毒妇，在《水浒》基础上怎样加料都可以，而月娘则是生活中常态之人、常见之人，不可稍失生活之本真；写金莲多写其害人害己的鬼蜮伎俩，写月娘则要见其七情六欲和日常百状……略如画坛所谓“画鬼易，画人难”也。 总觉得作者对吴月娘有一份尊重，他笔下的西门庆对吴月娘也有一份尊重。这位女主人有几分正气，她质直而不霸蛮，爱财而不贪酷，生活在西门庆身边，基本上见不到她助纣为虐、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之举，实实不易。即便如本回中写她与西门庆行房事，也是点到为止，对月娘的尊重，还有那隐约可见的对孟玉楼的尊重，当是来自作者对生活本身的理解和尊重。至于那“替花勾使”的应花子，那转瞬忘恩的李桂姐，兰陵笑笑生便没了这些客气，不是吗？ 回到本回开头，再读一遍吴月娘的月下祝辞，所忧心者是“夫主中年无子”，所祈愿者是“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其所忧心者也是西门庆的忧心，所祈愿者也是西门庆的祈愿。诸位以为然否？ 二二 嘲汉子 西门庆又看上了家仆来旺之妻宋惠莲，趁月娘不在家、潘孟在瓶儿屋里下棋，让玉箫传信儿，将惠莲约在藏春坞私狎。哪知潘金莲赶来，发现奸情。老西从院中请来李铭教习家乐，李铭借酒捻了春梅的手，被春梅大声嚷骂，赶出家门。 古往今来，世上许多人都很容易被感动，却很难被改变。西门庆更是如此。听见吴月娘一片真情告白，其心灵也曾被深深打动，然感而不化，月娘苦口婆心的规劝，仍抵挡不住应花子三言两语之诱惑，阻挡不了他往李桂姐那里走跳。在他的猎艳之旅中，本回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斩获——女仆宋惠莲。 通过叙述可知，这位新来乍到的宋惠莲，原也是叫金莲的。其与潘金莲两人的经历和习性，亦好有一比：金莲二十六岁，惠莲二十四岁，都生得颇有些姿色；金莲出身于南门外潘裁缝家，惠莲生在卖棺材宋仁家，家境均嫌贫寒；金莲先卖在王招宣府，再卖到张大户家，而惠莲则卖在蔡通判家；两人都因“坏了事出来”，金莲是与家主张大户私通，惠莲则与主家娘子打伙儿养汉；金莲嫁与卖炊饼的武大，惠莲则嫁给厨役蒋聪，又都死了丈夫；金莲以一双小脚为骄傲，而惠莲的脚“还小些儿”…… 至于所写宋惠莲“性明敏，善机变，会装饰，龙江虎浪，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以及随后小诗“斜倚门儿立，人来倒目随”云云，不正可为潘金莲画像写照么？二人实在是太像了。兰陵笑笑生常在这种状况下施逞才情：先说相似，再说不似，于似与不似之间塑造个性化形象；先写相合，再写相弃，借和合离弃摹写情性作为。一切莫不自然流显，一切莫不委曲详赡，尽在后文中。 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私淫来旺妇 春梅正色骂李铭 市井生活真是无限丰富，充满着变数。西门大院刚刚安定了一些，龙江虎浪的宋惠莲出现了，高髻长鬓，红袄紫裙，怪是怪了点儿，却一下子吸引了主子西门庆的眼球，不几天便打得火热。这当然不是什么恋情，也不需要什么“挨光”，叫丫鬟玉箫传了个话，送了“一匹蓝段子”，事情就成了。若说西门庆勾引潘金莲和李瓶儿都还颇费心思，颇有周折，踅了又踅，才最终得手，其与宋惠莲之类多是“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极为轻率简易也！ 有一句俗谚，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不知出处在哪里，实在有几分可疑。世上哪有不吃窝边草的兔儿爷呢？ 然勾引女仆容易，找个幽会的地方却难。盖其虽常在身边，左右的眼目也多。老西不是在花园内假山上修了一个洞子么？不是把这洞子叫“藏春坞”么？这里第一次派上了用场。惠莲在洞子里与家主私会，大约有些慌乱，不一会儿就完了事。 即便如此，也难逃丫鬟们雪亮的眼睛，更难逃脱潘金莲的法眼和跟踪。擅偷者亦捉偷神手。金莲在山子洞儿几乎将二人拿个正着，这下该轮她审问“偷了几遭”了，西门庆嬉皮笑脸地告饶，金莲又一次充当了奸情的同盟者，也在心底埋藏下新的妒恨。 请注意这位宋惠莲。她在本书中是“金、瓶、梅”之外的重要女性之一，是几乎要成为西门庆“第七个老婆”的女仆。这是兰陵笑笑生精心撰作的又一个复杂人物。后此五个整回的篇幅里，她常常成为叙事的核心，整个儿西门大院常见其活跃的身影，常听到她放肆的笑声，最后则是其痛彻肺腑的号哭。 至于春梅斥骂李铭一节，非为证明她的冰清玉洁，而在写其心高气傲。她的刚烈和明快、骄横与强梁，她的得理不让人，也都得到了一次集中展示。乐伎与家乐不是常会发生点儿故事么？把手传艺之际不也正可传情么？认真学习的学生不是更容易与指导者擦出情感火花么？只可惜李铭老师找错了路头，这个只会低眉顺眼、低声下气的小优儿，又哪里懂得《金瓶梅》的“梅”呢！ 这是春梅的第一场秀。 这段描写，也见证了“挨光计”的局限，说明那往玉臂上的一捻一捏，完全可能有不同的结果，关键在于是谁去捻和捏了。 二三 山子洞那点潦草的事儿 大年里，西门庆和吴月娘都不在家，玉楼、金莲在瓶儿房中下棋，赢了五钱银子，让惠莲烧了猪头来饮酒。月娘回来，议定各房轮流请酒。到了初十，大家都到李瓶儿房里吃酒听曲，宋惠莲借机与老西在上房厮混，不能尽兴。惠莲提出夜里在金莲那里，未获同意，只好又与老西到山子洞内，其冷难耐。与主子胡搞之同时，惠莲嘴里胡扯闲篇儿，对金莲多有议论。未想都被金莲窃听去。 看了山子洞一节，由不得先呵呵发笑，接下来则引发了一串儿联想和回忆。 在尚未远去的物资匮乏、精神禁锢的日子里，恋爱中人或偷情之人的一大心愿，便是找一个隐秘去处，一个能尽情尽兴的两人世界——不必宽敞明亮，不须豪奢舒适，只是一个小小的秘密地方。而这又常常是一个天大的难题。于是田间地头、小树林、麦秸垛、公园里的躺椅、教室中的课桌……无不成为没奈何时的选择；于是一边你侬我侬、手忙脚乱，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紧张和匆忙冲淡了应有的甜蜜。知道什么叫“情急”吗？找不到地方最是情急。情急之下，不择地而勉强施为，又往往会招致许多麻烦，甚至带来悲剧。 今人如此，古人也是如此。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便有了佛殿、旅邸、后花园，皆是时代使然，条件使然，皆是情浓情急、没有办法时的办法。可供选择者实在也太少了！曾看到不止一个外国学者论中国古典小说戏曲的“花园意象”，大约是说此种环境最容易产生爱情，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时的（也包括当今的）中国，又几家能拥有后花园呢？ 第二十三回 玉箫观风赛月房 金莲窃听藏春坞 西门庆家就有。 历史回溯到五百年前的明朝，西门庆富甲一方，原也不会为找间房子苦恼了。可是不，作者偏从此处落墨，写他为此颇费心机，写他为此低声下气求恳金莲，写得情景如画。那日是正月初十，阖家女眷欢乐饮酒，西门庆外出归来，惠莲得信儿抽身来月娘房中相会，搂抱缠绵一番，却不敢就在那儿真做，又一心要在当晚“好生耍耍”，二人便讨论起地方来：西门庆说是在后边，指的大约是惠莲那里，其曰不可，周边人员丛杂；惠莲建议到潘金莲房中——足见其傻瓜一个，西门庆还当真去说，被一口否决。最后，只得还是选在后花园的山子洞儿里——两人曾在这里有过第一回，浅尝辄止，匆忙潦草，又被金莲打散，似乎都不想再去了。 山子洞儿，原是西门庆营建花园时一项重点工程，称作“月窗雪洞”，命名“藏春坞”、“藏春阁”，颇有一点儿诗情画意，有种一望而知的用心。此夜真要发挥其设计功能了，便用写实笔法，一句“但觉冷气侵人，尘嚣满榻”，将那冬月洞坞的萧索清寂活活托出。自古情事亦苦事，西门庆偷情或曰偷奸，也要吃苦，也真能吃得了苦啊！ 惟这宋惠莲却心中大为不忿，不独行房事不专心，嘴里还剥剥剌剌念咕个不停，先说其冷，把山子洞形容为寒冰地狱；再夸说自己的小脚，说是能套着金莲的鞋儿穿；对那潘金莲的拒绝耿耿于怀，便明知故问，讥笑她也是个回头人儿、露水夫妻……她哪知潘金莲的手段习性，这些话一股脑儿给听了去。 在本书中，宋惠莲无疑是西门庆看上的女人，但前次匆匆，此次亦草草。若是有一个隐蔽严紧的去处，一个暖和洁净些儿的小屋，场面当会不同；而金莲若是没听到这些私情话儿，大约也不会下死手整治惠莲。 惠莲又天生一个轻浮浅直之人。在主子那里受宠和两人私情，本是一种偷着乐的事，可她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幸福感。兜里有了钱，她要买胭脂买粉、买梅花菊花、买鬓花大翠、买销金汗巾儿，“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哦，惠莲，愣是看不见众人的冷眼！ 至于月娘等人，还没有发现这一个眼皮子底下的秘密，没有想到冬月的山子洞还会有这样的故事，她们只管品尝享用美酒和小曲儿，只管享用惠莲的绝技“扒猪头”。越五百年后，“一根柴禾儿”烧的猪头，成了“金瓶梅菜系”的名品，宋惠莲也理所当然有了知识产权，搁在今日，至少应是个“非遗”代表传承人吧。 二四 正月十六走百媚儿 正月十六，西门庆合家欢乐饮酒，潘金莲借机与女婿陈经济掐掐捏捏调情，却被窗外的宋惠莲“瞧了个不亦乐乎”。晚上女眷们带上丫鬟小厮出门观灯，惠莲专一与陈经济嘲戏，引得众人侧目。而荆都监来访，西门庆要上茶半日不至，责骂小厮，月娘查明后骂斥惠祥，惠祥认为是惠莲使坏，与她吵闹了一场。 转眼又是元宵，转眼又过元宵。 元宵的精华，常又不在十五，而在十六。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一回正写十六的月圆之夜，写明月清辉之下的男男女女。 《金瓶梅》摹写世情，自然离不了风土人情，离不了世俗百态，离不了节令景物。故该书特重对节日的描写，遵循时序之流转，以四季节候带写出人物和故事，而着墨最重的便是元宵节。 作者用笔又丝毫不见因循呆滞。去年元宵，西门家一众妻妾往狮子街李瓶儿楼上观灯，招摇嬉戏，成为小县城灯市之一景；今年元宵，瓶儿已嫁入西门大院，而狮子街小楼也已成为老西财产，如何不再来观灯？书中偏生略而不提，偏从正月十六写起：写西门庆在家中挂灯宴饮，然后又被应伯爵叫走；写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背人处动手动脚，却让惠莲在窗外看见；写大夜里一队妖娆出离家门，装束得“恍若仙娥”，月色下“跟着众人走百媚儿”；写打着纱灯的小厮和骑着大马的经济，一路上燃放花炮…… 走百媚儿，通作“走百病儿”，本为旧时妇女在元宵节期间避灾求福的一种习俗，意味经此一走，百病皆除也。而因年轻女子多盛装出行，千娇百媚，又被叫作“走百媚儿”，呵呵，不亦宜乎！ 第二十四回 经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詈来旺妇 本以为这一队妖娆会回避狮子街小楼，却又堪堪写到，也是一副市井气象：瓶儿的养娘成了这里的当家人，弄了两个小女孩来，开办了一个“家政服务公司”；而楼上临街的窗，今年换成了惠莲、春梅等人招摇，也要推开窗子张看。花花世界，滚滚红尘，任何时代的生活都是无限丰富的，所有的人和事也都是千差万别的。如实染写，又怕什么犯与不犯呢！ 潘金莲是这次月光之旅的发起人，她与陈经济眉来眼去久之，席间捏手踩脚后当更觉饥渴，心里必然想着借机发生一点儿故事。未想到宋惠莲抢着出风头，一会儿要陈经济等她梳妆换衣服，一会儿喊经济放桶子花，一会儿喊他放元宵炮仗，一会儿说自己掉了头上花翠，一会儿又说掉了鞋，只管黏着那陈经济。 所有这些都是一种遮掩，然所有这些遮掩又都是欲盖弥彰。西门大院中的女性，又有谁看不懂这是公开公然的调情呢？这一支出游队伍的大多数人，大约在开始时都有一点儿兴奋，可随着惠莲和经济越来越过分的起腻，便沉寂下来、冷眼旁观了。 再亮的月光也是朦胧的。朦胧月色营造了调情的氛围，常也使调情者误以为是在黑暗中，从而低估他人的鉴别力，也低估了调情的危险。殊不知愈朦胧，愈清晰，愈危险。调情者的一切举动都在他人眼中，包括那藏于内心的龌龊念头。 金莲也成为了一个倾听和旁观者。 在这种时候，往日最活跃的是潘金莲，这次竟全然被惠莲儿盖过了风头。我们听不见金莲放荡的笑声，听不到她一句接一句的趣话儿，就连玉箫指出惠莲套着她的鞋儿穿，也只是嘟囔了一句。惠莲成了这场服装美人秀的真正主演，而且轻而易举就与陈经济有了默契。作者没有太多去描写潘金莲，但写了宋惠莲的亢奋和唧唧喳喳，也就写出潘金莲的沉闷和憋气堵心。此时大院之中给她添堵的人已然不多了，惠莲儿竟跳将出来，藏春坞背后诬蔑的账还没有结算，今夜更有些上头上脸了。 真不知宋惠莲心里是如何想的。她明明看到了金莲与经济关系的不正常，却像打了鸡血、服用了兴奋剂，偏要当众与经济打牙犯嘴。当着潘金莲，当着西门大姐，宋惠莲无所顾忌地与经济吊膀子。这是对金莲的公开挑战，更可以说是一种蔑视。“只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金莲心中已埋下仇恨，惠莲危哉—— 二五 红尘中有多少秘密 春天来了，月娘与众女眷在家中荡秋千，潘金莲兴致勃勃，却被宋惠莲搀夺了风头。而来旺与孙雪娥本有私情，从杭州置办“蔡太师生辰衣服”回来，雪娥将惠莲之事全盘告知。来旺对老西恨恨不已，酒后说了些狠话，悉被来兴告诉金莲和玉楼。西门庆得知，又了解到来旺与雪娥之事，打了孙雪娥，还要收拾来旺。经惠莲劝说，要派来旺往东京送礼，又被潘金莲一番话提醒，变了主意。 写到这里，忽又觉得应该为此书编制一年表，略去闲言淡语、日常琐碎，专记书中人生死起灭之大事。亦令从今而后读此书者，先有年表一册在握，文中出现一人，便于表上预知其命数，将其青春年华与迟暮岁月相迭映、放浪形骸与恹恹病笃相比较、害人手段与遭人坑陷相对读，或然能有一番更深的人生和人性感悟。 记得读过一篇颇有意思的文章，题名《蜉蝣的一日快活》，是说朝生而暮死的蜉蝣，也有它的幸福生活；亦是说尽管蜉蝣们餐风饮露、沐浴着阳光飞舞，仍是只拥有极为促短的生命。人非蠓虫，然则生命过程的短暂和生存状态的麻木，有时竟又与蜉蝣无异。此一回也，众女娘在后花园荡秋千，春风和煦，笑语喧哗，“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这是怎样的开心时刻！又是怎样的与蜉蝣相近似！ 每个人都在寻开心。月娘不光亲自上阵，还讲了个与秋千有关的故事；金莲先和玉楼、再与瓶儿配对，显见争强好胜之心；西门大姐同丫鬟们也纷纷上场，露两手的同时也露两腿。作者也不忘记那个逃难来的女婿、专一在女人堆里掺乎的陈经济，这个色胆比丈人还大的小伙子，借着推送之机，往李瓶儿裙子底下“抠了一把”，心中当也能美上半天。 第二十五回 雪娥透露蝶蜂情 来旺醉谤西门庆 最出彩儿的还是宋惠莲，也不用推送，把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飞在半空中的惠莲看见了什么？一味臭美和卖弄的她，陶然于春阳之下，又哪里看得见死神正扑闪着黑翅膀，向她悄悄然袭来！ 小说家讲究天机不可泄漏，看不见狞笑着飞扑而来的死神也属正常。可她竟也没有看见仅一墙之隔的前院，没看见从杭州归来的丈夫来旺儿，正在与孙雪娥絮话，那场面透着亲热，也透着诡秘…… 又一场风波就要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