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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湘西散記(漢英對照)
格式:EPUB/MOBI/AZW3
內容簡介:
《湘西散記》中的十一篇作品共包括四個部分。第yi部分為《從文自傳》的兩篇,描寫的是作者從童年到少年時代的成長與蛻變。少年逃學、嗜賭、當兵的經歷及湘西的環境為他後來的創作提供了素材。第二部分的四篇散文選自《湘行散記》,“內中寫的盡管只是沅水流域各個水碼頭及一只小船上纖夫水手等等瑣細平凡人事得失哀樂,其實對於他們的過去與當前,都懷著不易形諸筆墨的沈痛和隱憂……”。第三部分的四篇選自《湘西》,“把沅水流域和五個地方支流的‘人事’‘生產’作了概括性的介紹”。第四部分來自《劫後殘稿》,記錄了作者1920年冬天回鳳凰時目睹的滿姓大戶人家與鄰村田家發生的恩怨情仇,內中充滿傳奇色彩。
作者簡介:
沈從文(1902—1988)
20世紀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家。原名沈嶽煥,筆名休蕓蕓、甲辰、上官碧、璇若等,湖南鳳凰人。沈從文一生創作的作品集約有八十多部,代表作品有小說《邊城》、《長河》、《蕭蕭》,散文集《湘行散記》、《從文自傳》、《湘西》等。沈從文以其獨特的風格,用小說和散文表現士兵、船夫和湘西少數民族的生活,富有人情美和風俗美,被譽為中國的“鄉土文學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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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摘錄: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我能正確記憶到我小時的一切,大約在兩歲左右。我從小到四歲左右,始終健全肥壯如一只小豚。四歲時母親一面告給我認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給我糖吃,到認完六百生字時,腹中生了蛔蟲,弄得黃瘦異常,只得每天用草藥蒸雞肝當飯。那時節我就已跟隨了兩個姐姐,到一個女先生處上學。那人既是我的親戚,我年齡又那麽小,過那邊去念書,坐在書桌邊讀書的時節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時間或者較多。
到六歲時,我的弟弟方兩歲,兩人同時出了疹子。時正六月,日夜皆在嚇人高熱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覺,一躺下就咳嗽發喘。又不要人抱,抱時全身難受。我還記得我同我那弟弟兩人當時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家中人當時業已為我們預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院中廊下,但十分幸運,兩人到後來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後,家中特別為他請了一個壯實高大的苗婦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壯大異常。我因此一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成了個小猴兒精了。
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如一般風氣,凡是私塾中給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樣也得到了一份。但初上學時我因為在家中業已認字不少,記憶力從小又似乎特別好,故比較其余小孩,可謂十分幸福。第二年後換了一個私塾,在這私塾中我跟從了幾個較大的學生,學會了頑劣孩子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書本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我間或逃學,且一再說謊,掩飾我逃學應受的處罰。我的爸爸因這件事十分憤怒,有一次竟說若再逃學說謊,便當砍去我一個手指。我仍然不為這話所恐嚇,機會一來時總不把逃學的機會輕輕放過。當我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會中去生活時,學校對於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時本極愛我,我曾經有一時還作過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點兒病時,一家人便光著眼睛不睡眠,在床邊服侍我,當我要誰抱時誰就伸出手來。家中那時經濟情形還很好,我在物質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親戚小孩似乎都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將軍的好夢,一面對於我卻懷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個軍人,不希望我作將軍,卻告訴我祖父的許多勇敢光榮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間所得的一份經驗。他因為歡喜京戲,只想我學戲,作譚鑫培。[3]他以為我不拘作什麽事,總之應比作個將軍高些。第一個贊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當他發現了我成天從塾中逃出到太陽底下同一群小流氓遊蕩,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這顆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說謊時,我的行為實在傷了這個軍人的心。同時那小我四歲的弟弟,因為看護他的苗婦人照料十分得法,身體養育得強壯異常,年齡雖小,便顯得氣派宏大,凝靜結實,且極自重自愛,故家中人對我感到失望時,對他便異常關切起來。這小孩子到後來也並不辜負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歲時便作了步兵上校。至於我那個爸爸,卻在蒙古,東北,西藏各處軍隊中混過,民國二十年時還只是一個上校,在本地土著軍隊裏作軍醫(後改為中醫院長),把將軍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鄉從一種極輕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對於家中的愛護反覺處處受了牽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一些。領導我逃出學塾,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這人是我一個張姓表哥。他開始帶我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各處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裏去玩,到水邊去玩。他教我說謊,用一種謊話對付家中,又用另一種謊話對付學塾,引誘我跟他各處跑去。即或不逃學,學塾為了擔心學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學時,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朱筆寫個大字,我們尚依然能夠一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河水中玩個半天,這方法也虧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我最初與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領帶的。
現在說來,我在作孩子的時代,原本也不是個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並不愚蠢。當時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個哥哥比我聰明,我卻比其他一切孩子解事。但自從那表哥教會我逃學後,我便成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樣教訓各樣方法管束下,我不歡喜讀書的性情,從塾師方面,從家庭方面,從親戚方面,莫不對於我感覺得無多希望。我的長處到那時只是種種的說謊。我非從學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過後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各種經驗來制作各種謊話。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直接從生活上得來,卻不須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似乎就只這樣一個原因,我在學塾中,逃學紀錄點數,在當時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離開私塾轉入新式小學時,我學的總是學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時,我又不曾在職務上學好過什麽。二十年後我“不安於當前事務,卻傾心於現世光色,對於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分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於小時在私塾中的逃學習慣。
自從逃學成習慣後,我除了想方設法逃學,什麽也不再關心。
有時天氣壞一點兒,不便出城上山裏去玩,逃了學沒有什麽去處,我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裏去。本地大建築在城外計三十來處,除了廟宇就是會館和祠堂。空地廣闊,因此均為小手工業工人所利用。那些廟裏總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簟,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於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如何罵來罵去,如何結果。因為自己既逃學,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較遠的廟裏。到了那裏,既無一個熟人,因此什麽事都只好用耳朵去聽,眼睛去看,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便應當設計打量我怎麽回家去的方法了。
來去學校我得拿一個書籃。內中有十多本破書,由《包句雜誌》《幼學瓊林》到《論語》《詩經》《尚書》通常得背誦。分量相當沈重。逃學時還把書籃掛到手肘上,這就未免太蠢了一點兒。凡這麽辦的可以說是不聰明的孩子。許多這種小孩子,因為逃學到各處去,人家一見就認得出,上年紀一點兒的人見到時就會說:“逃學的,趕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這裏玩。”若無書籃可不必受這種教訓。因此我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書籃寄存到一個土地廟裏去。那地方無一個人看管,但誰也用不著擔心他的書籃。小孩子對於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這木偶,把書籃好好的藏到神座龕子裏去,常常同時有五個或八個,到時卻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誰也不會亂動旁人的東西。我把書籃放到那地方去,次數是不能記憶了的,照我想來,次數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學失敗被家中學校任何一方面發覺時,兩方面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處罰過後還要對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懺悔。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根香時間。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後潑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由於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後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感謝那種處罰,在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象的機會。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只是教師方面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為我換一個教師。我當然不能在這些變動上有什麽異議。現在說來,我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為先前那個學校比較近些,雖常常繞道上學,終不是個辦法,且因繞道過遠,把時間耽誤太久時,無可托詞。現在的學校可真很遠很遠了,不必包繞偏街,我便應當經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裏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裏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作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上鞋。又有剃頭鋪,任何時節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裏盡剃頭師傅刮頭。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著墻上橫木,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後包單裏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漿。我還必需經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一家紮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裏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訂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麽式樣,並且還常常停頓下來,看他們貼金,傅粉,塗色,一站許久。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裏面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幹人戴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屍,一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汙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裏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裏,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只遠遠的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只手扶著,一只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從城裏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牲被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手續同牛內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兒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這種事在學校門邊也有,我對於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鋪,制鐵爐同風箱皆占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只手拉著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後倒,風箱於是就連續發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錘,把鐵錘從身背後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這個小學徒跨在一條大板凳上,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裏去。日子一多,關於任何一件鐵器的制造秩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幹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臺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遊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系定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註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遊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裏扳罾,巴掌大的活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裏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於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兒小雨,山地裏田塍上各處都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麽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裏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後又捉第二只,兩只手各有一只後,就聽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裏草裏,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裏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裏,故即或兩只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後,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只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方捉回兩只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裏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裏去,很興奮的同那木匠說:
“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的說:“不成,要打打得賭點兒輸贏!”
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家夥!”
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
“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只誰能幹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若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一只給我,算作租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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